第一百二十五章心软
沈让带着助力手套，握着叉子，前头还吃得尚好，也不算吃力。他颈六的损伤说到底是不完全损伤，手指和手腕功能虽然起起伏伏，发挥都看缘分，但还是保留了一些的。可这种状态也就能保持前头一个小时，再往后，人有些累了，手腕松弛下来，手臂肌肉也疲乏痉挛不听使唤，想用叉子插上一颗草莓都相当困难。
是桑落的妈妈在家烤的草莓蛋糕，上面正经放了几颗草莓，桌上每人都分了一块。
他左手戴着护腕，手掌扶着碗，像个乖巧的小朋友。右手持着叉子，绑在助力手套上，却因为无法稳定，摇摇晃晃，叉子尖在草莓上滑过了好几次，手腕别扭地向外顶，手掌挺直，指尖弯曲蜷缩，叉子带着手掌晃晃悠悠的。他想借力稳住草莓，于是操控着叉子，往碗的一侧顶过去。桌面的寻常的板材涂料，摩擦力不强，碗向里头蹭，他只好用左手顶着，手腕受伤，手掌肌力不够，闹得整个手臂最后都有些脱力。
人的身体就是这样，无论是肌群还是器官，都是系统共同协作的，有时候只需要一根稻草，就能打破这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前头打饭区载歌载舞，唱起了新年歌曲串烧，各桌大家热闹起来，欢腾地谈天说地，连带着这一桌的气氛也少了沉闷。炎溯吃饭极注重礼节，食不言寝不语，他几乎只动眼前的菜，好在身边亲卫知道他的口味，中途去拿了两回。
小火龙端着个碗从别人桌上的火锅里挑了不少菜，溜溜达达跑回来，就瞧见沈让在和一颗草莓战斗，很有些狼狈，他愣了一下。
沈让并不爱吃草莓。
小火龙眨眨眼睛，扭头看了看沈让左手边正襟危坐的炎溯，有看了看低头沉默不语和草莓战斗的沈让。他坐在沈让旁边的时候还好，沈让是会跟他搭话的，虽然“冷落”着炎溯，倒也没有那么尴尬。
可这会儿看来，这两人都与食堂里热热闹闹的环境格格不入，并肩坐着，中间却像陌生人似的隔了老远。一个不近人情，一个心事重重，也就是小火龙没心没肺，不然哪儿是吃年夜饭，活脱了就是受刑。
“让让是不是累了？”小火龙放下盘子，屁颠屁颠过来坐下，用自己的叉子把沈让碗里那一颗草莓插起来喂给他。沈让张嘴接了，他于是放下叉子，用手掌覆盖着沈让的脖子，连带着肩膀一起按了按。
“累了的话咱们就去后厨那边休息一会儿，还可以去个洗手间。”
小火龙看着他的神情。沈让这些天总被他带出门，在外面享受一下按摩服务也是常事，没什么抵触。只是他今天情绪不太高，也有些头疼，从颈部开始到脑壳一片都僵着，小火龙按了几下，凑到他咫尺的位置，额头几乎抵在一起，“让让，笑一个？”
“暂时不用，别担心。”沈让扯了下嘴角。
小火龙那天说，“你去了北舟城，不会有人再像小火龙一样，这么在意你了”其实是实话。小火龙是把他捧在心尖尖的，是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小火龙把椅子拽过来仅仅靠着轮椅，侧着身子，伸手从上到下摸了摸沈让，在小腹上停留得稍微久一些。动作被桌子挡着，倒也不显眼。
大家吃了一波，后门推了手推车进来分发饮品，冲泡的和汽水都有，只是没有酒。众人拥上去，小火龙抬头看了一眼，手上给沈让轻轻揉着肌肉僵硬的胳膊，嘴里头问，“让让要不要喝点什么？”
他话音才落，忽然闻到了热可可的香味。
连沈让都愣了一下，两人扭头去看，见着炎溯沉着脸，手里拿着一杯纸杯装的热可可，放到桌上。尔后一板一眼地拉开餐椅，坐下。沈让看了他一眼，随后收回目光看着桌上那一杯热可可，忽然百感交集。
炎溯绝不是一个好父亲，可他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恶人。
沈让看着眼前的热可可，愣了很久，忽然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人的行事大都只有两种成因：天性的喜恶，称之为喜欢，或是后天的培养，称之为习惯。他如今已经分不清自己爱喝热可可究竟是喜欢还是习惯了，也许并没有那么喜欢，但他总表现出很喜欢的样子。
他所经历的每件事、每个人，都在生活里留下些不轻不重的痕迹，尔后或许悄然离去。而这些未必有意义也未必良好的习惯，塑造了如今的他自己。可与此同时，许多习惯也在被逐渐改变，很多曾经重要的东西都逐渐被抛在身后，他能留下的不多，喝热可可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件。
热可可并不算太奢侈，但因为不够实用，所以在北舟城并不流行。沈让五岁的时候，刚开始训练，他在一次体能锻炼之后低血糖晕倒，炎溯在场，直接就把儿子抱起来。那会儿是在哪儿来着——沈让记不清了。炎溯那时没找到什么甜品和食物，还是旁边的警卫递过来一包热可可粉，据说的警卫的女朋友喜欢。
沈让醒来的时候，是他在有记忆以来，第一坐在父亲的身边，看到没有板着脸的父亲。炎溯不像平时训斥孩子时的严厉，也没有诸多不满，只是看着小儿子，问了一句“还头晕吗，多喝点。”
那是他第一次喝热可可，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东西的味道，香甜温暖，却还夹杂着一丁点苦涩，口感细腻醇厚，哪怕有些部分因为没有搅匀而结块，也香脆可口。
炎溯并不是一个会注意到孩子喜好的人，饭桌上哪道菜谁多吃了一口，他从来都没在意过，可沈让喜欢喝热可可这件事表现得太明显，他也就记住了。他也曾经骂过沈让，说他这么大的人喜欢和小孩喝的东西，但这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过错，也就没有强迫他改。
后来，每次过节回家，炎溯给其他孩子的礼物各有不同，却都会给沈让带可可粉，相当省心，美其名曰投其所好。
后来，十岁的时候，他异能觉醒，s级的异能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是很大的负担。他又是向导，没有哨兵那样天赋过人的身体素质，他要花更多的力气去做体能训练，拼命想要用自己的植物系异能和别人的火系异能一较高下。他总是超额训练，低血糖几乎是家常便饭。热可可含糖量高，比葡萄糖水好喝，也比能量棒起效快，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习惯。
再一个，是吃饭的时候，炎溯是不骂孩子的。
他们有时逢年过节一起吃饭，沈让也会泡一杯热可可，慢吞吞地喝，凉了，就递过去给别人，家里人都会火系异能，握住杯子就直接加热了。沈让就会笑眯眯地接过去，继续捧着喝。那是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最温馨的时光。
“谢谢爸。”沈让忽然开口，他声音很低，分明是有所触动的，脸上却没有半分高兴的意思，只是低垂着眉眼，更像是难过。
一方面，他觉得炎溯这么多年过去，对他的了解居然真的只剩下一个热可可，实在悲哀。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控制地心软，也能借此心存侥幸，回到北舟城，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游子龙整个人愣住了。他震惊地看着伸出双手去端杯子的沈让，完全不能理解，沈让为什么会因为一杯热可可就缴械投降改变态度，简直恨铁不成钢，甚至一瞬间觉得委屈，差点就蹦起来问沈让，“是我给你泡热可可泡少了吗？！”
“嗯。”炎溯应了一声，也没有下一步的发言。他又回到正襟危坐的样子，昂首挺胸地远眺前头的春节联欢晚会，那表情看着一点也不像过年看娱乐节目，而像是在阅兵。
游子龙要窒息了，实在搞不懂这一对父子的相处模式，是打哑谜吗？还是互相试探？为什么连三个字的对话都能这么让人喘不过气？他只觉得脑子和情绪都很乱，甚至有些烦躁。
沈让用两只手的手腕夹着热可可，指尖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温度。他手臂没法抬得太高，险些碰倒跟前的碗，餐具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火龙猛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给他扶。沈让吃东西费劲，这么一撞梗是杯盘狼藉，衣襟和袖口还有桌面都脏了。游子龙给他擦蹭上的污渍，想把杯子接过来放着，先收拾。沈让稳稳端着那杯热可可，一点儿也没有放下的意思。
他看了一会儿不知在倔强什么的长官，只好伸手，帮沈让调整了一下手指的姿势，把弯曲着压在杯身的指头捋直，让他更好地捧着杯子。
黑色的助力手套，青白的手指，热腾腾的热可可，以及寡言的父子。游子龙没法想象这就是沈让“选择”的生活。起先他看到沈让和炎溯相谈一点也不顺利，他还暗自窃喜，觉得是不是谈不拢就可以不去北舟城，可看沈让这会儿的态度，又像是服了软——他倒也不介意人家父子和睦，可沈让心软，并不代表他真的会开心啊。
小火龙想不明白，纠结得五官都皱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