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父子交易
昨晚的年夜饭上，父子二人的恩怨情仇就像可可粉溶解在了热牛奶里一样，沈让一口一口呷着久违的香味儿，他眯着眼睛，浑身凉冰冰冷飕飕的气氛被捂热了一点，到大年初一都没消退。炎溯大清早找来，他的态度倒还不错，没有昨天那种慌乱得几乎被踩了尾巴的恼怒，甚至恨意。
沈让并不愿在旁人面前展现自己弱势的一面，近来这毛病被小火龙纠正回来几分，可到底还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遇见炎溯，愈发严重起来。他不肯在卧室见人，是以穿着一身黑色作战服和褐色短靴，打理得一丝不苟。
炎溯坐在办公室的单人沙发上，沈让在轮椅里，停在他手侧，两人之间隔了一个玻璃茶几，很有些领导人会晤谈判的正式感。
“我要三名a级植物系异能者，两名a级水系异能者，两套净水系统。”朝城城主漫天要价，一沓文件倒扣在茶几上。他施施然开口，并无半点心虚的样子，“我要正式的合约，还要看到这些人，确认他们能够稳定、长久地留下，我才会去北舟城。”
炎溯被他恬不知耻的要求惊着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沈让，就差骂出一句“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了。沈让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却避开了他的视线，抢在炎溯开口前，用手掌掌根推了一下桌面上的文件，示意炎溯过目。
“我建议炎大帅不要着急发火，既然是交易，我当然不是狮子大开口。”
“我的筹码，自然不是作为您的子嗣回到北舟城。”
他平时说话的节奏很有技巧，像是向导的天赋，能够轻易得到他人信服，可这会儿却谈不上技巧，只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糟糕。说到底，他是在意父亲的评判的，哪怕只是站在官方的打交道，他也怕自己做的不够漂亮。
炎溯黑着脸拿起来那些文件，深深看了沈让一眼。
他并不是冷血动物，但小儿子从小性格独立要强，两人从没有什么亲昵的交流，本就已经很像上下级，尔后到了今天，十年不见，几乎是陌生人一般，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与儿子相处。儿子不再是十几岁需要打压的轻狂少年，如今……虽说这地方穷乡僻壤的，沈让在他眼里也算不得有所建树，但……
他毕竟是长大了啊。
沈让对上他的目光，略微点头，扯了扯嘴角，示意炎溯看文件。他不想谈私情，这本身就是一桩双赢的交易，他找炎家是因为信得过炎家的人品，在这场交易里，朝城与北舟城受益，炎家算不上立功，但也绝不吃亏，而他沈让能凭借着医疗资源多苟延残喘几年，唯一损失最大的就是游子龙了……但他会缓过来的。
沈让笑吟吟看着炎溯，炎溯举着文件，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眼角一点点收紧。沈让能感觉到这个哨兵逐渐进入戒备的状态，也知道这样一份文件，到底有多大的分量。
“炎大帅，有什么想法么？”
总有人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由不得人选择的的事情归类为“偶然”，好比说一场北上丧尸潮、好比说他沈让居然不是火系异能者；再将剩下的一部分归类为“选择”，好比说沈让“选择”离开北舟城，又“选择”离开朝城。然而，其实很多悲剧的发生几乎是必然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没有哪一个生命系异能者的人生不是悲剧，生是悲剧、死是悲剧，一生奉献是悲剧，担负不起这份救世的责任，也一样是悲剧。
像是北欧神话中诸神的黄昏，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将以怎样的方式死亡，可总有这样那样的推手在背后，连带逃避也成了推动命运第一部分，无论怎么做都无法破局。沈让从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把自己视为一台仪器，才勉强能接受这个宿命。
“科研和医疗那边的东西，炎家也插不上手。”
炎溯并未正面给出一个“是或否”的答案，而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沈让甚至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愣了片刻，才点点头，“我知道，我只需要炎家作保促成这次的交易，你们带个话，然后咱们签订协议，并不需要你们插手什么。”
炎溯突然沉下嗓音，有些难以克制的怒气，“我是说，这件事我控制不了！我不能保证研究所的人怎么对你！”
“你不需要保证他们怎么对我！”沈让根本没等他说下去，出言打断，他的重音落在那个“我”字上，尔后不带喘气地接下去，“你只要保证北舟成能完成协议上的要求！保证朝城的利益！”
他担心的是北舟城高层的政治家出尔反尔，得到他这个生命系异能者之后，把派来的人调回去。届时他肩不能挑腿不能行，连监狱都不需要，随便哪个房间就能把他困住一辈子，完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他只能联系炎家，别无选择。
“老八！”炎溯厉喝，“你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你嫌我要的人多，你不满意什么条件，都可以跟我谈！”
沈让又一次截住他的话头，他隐约觉得呼吸加快，怕痉挛失态，努力压了压情绪，喘了两口气，带出几声零的星咳嗽，才缓了缓语气，发出一声近似叹息低语。
“炎大校，别因私废公。”
炎溯深吸了一口气。沈让的主意太正了，从小就是，倔得不行，不服软认死理，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都拦不住。他的确教导孩子们要优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忍耐、要正直慎独，但活到这把年纪，活着走到这个军衔，他自然也知道行事之间，该如何自保。沈让这次提出的交易，更多的都是官方道道，反而没有哪一条是真正能保障他自己利益的。他到底知不知道轻飘飘的“配合研究”四个字，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沈让气息有几分不稳，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只是舌根有些酸软，略微发抖，这身子不受主观意识控制，它要发抖，他也管不了，也不在乎。他盯着炎溯，想要一个答案。
可炎溯却捕捉到了句末的颤音，抬眼看了他一眼。
或许是炎溯的目光太直接，沈让猛地想起来昨天那次糟糕的见面，炎溯一点尊严都没有留给他，摸了摸鼻子，表示自己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气味。
他脸色白了一下，下意识去摸了摸小肚子。他自前阵子尿路感染合并急性肾衰之后，排尿一直不怎么省心，前几天腹泻之后又有了点尿道刺激征，排尿味儿大，折腾得久，身上也发抖难受，就算是没尿，也时不时难受得一阵阵浑身发抖。
他琢磨着，人就微微抖了一下，咬了一下下嘴唇，把肺腑里头溢出来的气流咽回去。隔着纸尿裤，麻木无力的指尖轻触了触小腹，也没摸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强行持着姿态，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子。
炎溯就在一米之内的地方坐着，顶级哨兵的的观察能力不容小觑，他的生理反应和小动作被忍尽收眼底，似有种被窥见隐私的不适。他就这样看着炎溯，而炎溯却没有过多与他纠结，只是沉默了片刻。
“五个a级异能者确实要价太高了，我也要再想想。”
言外之意就是有得谈。
炎溯毕竟是炎溯，他的确不会因私废公。身份和出身使然，他向来都是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其实不仅仅是炎溯，接受过这样教育的人，很多都会有这种思维方式，他们荒唐地把人按照价值划分出高低贵贱，看不起没有能力的普通人，却又偏偏满脑子民生疾苦，宁可自我牺牲，也要保护平民百姓。
沈让觉得这种逻辑荒谬，可他有时又想，他觉得荒谬，分明是因为他并没有长成战斗力强大、可以负担一切的最强火系哨兵，他没办法逻辑自洽，没办法接受自己的无能，才不得不反抗、出逃。可他骨子里，或许是认同这种逻辑的。
此时他松了口气，因为彼此在大事上达成了一致而庆幸。
“你身体不舒服，咱们就下午再谈。”
沈让听着，心说这人看了文件，果然态度都不一样了。这么些年，炎溯哪里顾及过他身体是不是不舒服，生命系异能者果真珍贵些……或者说是，只要不是自家的人，炎溯就会多几分人类应有的客气，而不再是一味的苛责。
可一旦想到炎溯不把自己当成家人，他又觉得心里绞着疼。
就是贱吧。
“平时是谁照顾你，是那个——”
炎溯迟疑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个火系哨兵的名字，但他又不愿用“火系哨兵”或者“你的哨兵”去代称那个人，那人无论是火系异能还是哨兵能力，都运用得一塌糊涂，上不得台面，太糟践这两个词了。
“炎大校，他叫游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