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顾虑和消极
他俩认识也有十年了，谢允最近才知道这个人有多恶劣。沈让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沉稳，对内对外事事都是他挑大梁，从来没落下过口舌。认识的头两年虽然性子也跳脱，但好歹没现在这么难缠。
“和北舟城交换人才的事儿你考虑的到底怎么样了？”谢允一屁股在病床上坐下，“我们都觉得这提议挺好的，人家也都挺乐意，换几个人就当去玩儿呗！在哪儿不是一样过日子？”
谢允无语极了，他和沈让掰扯这事儿至少一周了，沈让对他爱理不搭的，惹急了就提游子龙的事儿，要秋后算账。
“你二哥对你不是挺真心的，你有啥好不信任的？哪儿哪儿都挺好，我说你怎么就不能点个头？”
沈让垂下视线，盯着手上那支烟燃着火星子的顶端，视线凝沉，一脸的不为所动。
“你把北舟城说得跟龙潭虎穴似的，北舟城一亿的人口，也没见活不下去！”谢允有点恼，站起身来，声音大了几分。
他看着沈让这种柴米油盐不进的死人样就觉得烦躁，有时候都挺后悔自己前阵子求着沈让回来拿事儿。他一早知道沈让讨厌北舟城，根本就不该让沈让来做这个决定。
沈让低低咳嗽了两声，手里的烟支烧了大半，烧到他双手掌根，他低着头全然没觉得疼。倒是站起来的谢允一打眼就瞧见了，把那烟头抢出来往地上一扔，胡乱踩了两脚，去捉他的手看，手心偏下的部分一堆斑驳的印子。八壹中文網
“烫伤没？你他妈不知道疼啊？”
沈让心说我确实不知道疼，至少烫伤压伤不知道疼，神经痛倒是知道的——最近尤其知道。
老卫他们怕他醒不来，不大愿意再多给他强效的镇痛药，他醒来时疼，梦里也疼，只有陷在精神图景的另一端时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可每次他想陷进去，旁人又一针兴奋剂一针强心剂把他拽回来，继续接受这样无尽的折磨。
他摇摇头，慢吞吞把手抽回来。他躺得久了，手臂力气也废了，只抽回手放在腿上的动作都嫌吃力，手臂微微颤抖，是如蛆附骨的肌阵挛，手臂收回到一半，他大抵是没耐心了，撒了力气，手臂就掉下去砸在腿上，剩下手指还微微颤抖，他只事不关己地任由它们抖着，呼出一口气，慢条斯理地申明态度。
“我说了，我不同意。”
“你们要是嫌我烦，弄死我，架空我，像帮着游子龙离开朝城一样，瞒着我，那我都管不了……”他讲话声音很低，带着由内而外的疲态，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偏偏态度坚决，不让分毫。
“但你要问我的意思，无论多少遍，我都不同意。”
“你以为北舟城政府答应与朝城交换人才，安的是什么好心吗？”他眯了眯眼，说到句尾又咳嗽起来，吸烟与长年累月的咳嗽使他眼尾染上红晕，此刻却因为眼周肌肉紧张显得有些发狠，“北舟城是吃人不吐骨头……咳咳咳。”
谢允慌忙要给他顺气，他只摇摇头，“帮我点根烟。”
谢允拿这位祖宗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从拿起窗台上放着的成品烟烟盒子，入手晃了晃，又扭头看了一眼垃圾桶，瞧见个烟盒子，直皱眉头，“今天第二包了吧，谁给你点的？抽这么多老卫没杀人啊？”
“不抽犯困，他更怕我死。”沈让像是笑了一下。
老卫是挺怕的。这几个月这位城主醒着的时间依旧不多，白天纵然醒了，也只是呆呆躺着。到了黄昏才偶尔张口说两句话，情况愈演愈烈，他真怕哪天这人陷入昏迷陷入井中醒不过来。游子龙也不在这，谁他妈还能去精神图景里跑图找猫啊？
有一天沈让忽然说想抽烟了，旁人没办法，也管不住，只能由着他。他这一遭烟瘾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重，人倒是清醒了些。
谢允只好把最后一支烟给他点上，估计是怕他再烧到手心，只好捏在手里喂给他抽。一边喂一边恨得牙痒痒，在心里疯狂辱骂自己，谢允啊谢允，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老谢啊……”沈让就着谢允的手深吸了一口烟，整个人向后靠了靠，仰起脸吐出一口烟雾，“你们别为我穷折腾了，什么交换，什么买东西。趁我还有口气，把游子龙弄回来，跟我告个别吧。”
“你他妈少说这种屁话！”
沈让笑了笑，“也是，让他眼睁睁送我走，我也挺不忍心的。算了。”
他把脸扭过去，对着窗户，窗外的冷风吹在脸上，带来为数不多的鲜活气儿，他话锋一转，没再纠缠前头的话头。
“北舟城点名要的是a级，咱们统共才几个a级。”
“这些a级，包括小火龙，也包括你，哪个不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啊。我没在你们身上少花心思吧……”沈让很少说这种邀功的话，谢允听着觉得味儿不太对，却一时间也没办法反驳，只能听沈让继续往下说。
“北舟城比南a区更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以为咱们的人去了那儿，有官方点头，有炎家庇护，就能安然无恙活着么。牵扯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里，不是异能等级高就行了的，有人利用你，有人害你，有人借你去害别人。”
“就算这些是我想多了，咱们的人过去了，能在夹缝中自保……朝城和北舟城的关系牵扯太深，也不是好事。”
“他们派来的那些人也未必真心想要交换，他们的家庭成员可能被某一方控制，也许本身就隶属于某一方势力，朝城留不住他们派来的人。”
“就算留住了，咱们自己的a级高层七零八碎，他们一旦想做什么，咱们在那种情况下，是没有自保之力的。”
“他们可以撤退回北舟城，扔给我们一个烂摊子，可以把我抓走，可以借朝城的资源去做更多有野心的事。资本和科技，不同势力，会趁机渗透进来，朝城变成北舟城的一个分舵，我们这十年建立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北舟城太乱了，底层的普通人为了一口饭忍辱负重，可哪怕位高权重如炎溯，s级异能者，顶级哨兵，也终其一生，不得自由。”
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大约是大脑供不上氧，沈让眼前有些发黑。别人总说他想的太多太悲观，可他不得不全盘考量，他不再是以前了，有过人的能力和资本，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他如今想尽办法，却也看不到新的希望。
“那你之前计划自己去北舟城换人头，难道就不会有这种问题？”
谢允问完就把自己噎了一下，沈让那个时候已经放权了，只要高层不伤筋动骨大换血，他们借用北舟城的人种种地，的确与把自家的a级异能者打包几个送过去交换来的动荡要小的多。
说到底，沈让是不认同他们帮着游子龙跑路的。可世上的事情本就不是小学课本上的单选，事情发生之前哪有人知道哪条路通往哪里，他们甚至看不见路，像是黑夜中摸索行走的人，四面八方都是空荡的，他们不知何处是荆棘何处是大路，也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
“要不就派一个去吧，就谭初。她真的挺乐意的，说要去北舟城看看他们的法律体系……到时候你身体能好点，咱们不是又多一个战斗力吗？你才是朝城的核心，你担心北舟城的人乱搞，咱们就提防着点呗……？老沈？沈让？”
沈让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谢允吓得把手上只抽了一口的烟往嘴里一塞，伸手去摸沈让的脖子，摸着脉搏跳动才松了口气。他用鞋子蹭了几下地上的之前的那根烟头，琢磨了片刻，还是俯身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了，免得被护士们数落不爱护医院环境。
他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值班的护士很快就从外头进来，是个小姑娘。小姑娘看了看一言不合就睡着的沈让，又看了谢允一眼。
“搭把手吧，弄上床。”
沈让身高一米八五，再怎么瘦，对身为普通人的小姑娘来讲，也很有些分量。谢允没拒绝，叼着烟就把高背轮椅往后拉了两步，靠到床边，扭头问护士，“咋整？”
他反正没照顾过人，沈让受伤以前猛得跟什么似的，就算有点小病小痛也自己熬两天就过去了，受伤之后更是不让人碰，他也没必要矫情兮兮地非要插手。护士到床边把护栏升起来，绕过来轮椅这边，先是把沈让腿上的毯子拿走，露出小腿上和腰上的束缚带。
他正面披了一件医院的长袍，在身后系带，遮到膝盖。双腿没穿裤子，只有一双防血栓的弹力袜，把已经没什么肌肉的双腿勾勒得愈发细瘦，脚跟踩在轮椅踏板上，脚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探出来，蜷缩着下垂。
护士蹲下身，把束缚带解开。
沈让睡得很沉，身子直接就向旁边倒。谢允眼疾手快把人一拦，才发觉这人跟个快散架的骨头架子似的，和正常人完全不同。他索性把烟又塞嘴里了，弯下腰，双手直接把人抱离轮椅，再向前一推，把人送到床上。护士没来得及阻止他，只手忙脚乱地把尿袋从轮椅边上解下来一起扔到床上去。
沈让的腿忽然抽起来，一下一下地屈膝，还挺有节奏，踹在床栏上，护士连忙去挡，倒不是想制止肌阵挛，只是怕人撞伤。痉挛很快带着双手也颤起来，整个人筛糠似的抖，连腰背都僵硬得板正。
谢允忙俯身不迭帮忙按着这人的膝盖，只觉得手下的触感跟什么坏掉的发条玩具似的，腿上肌肉毫无弹性，除了死板的僵硬就是虚软的，口中叼着的烟差点烧到嘴唇，他扭头想吐开，才见着烟灰落在了沈让手臂上，没顾上给人抹掉，赶紧把烟头吐了踩灭，忽然闻着点排泄物的味道。
他动了动鼻子，微微眯了一下眼。
“谢谢，可以了，麻烦帮我再叫个人进来帮忙吧。”
护士姑娘仰起脸对他甜甜一笑，说完话就转身去用酒精洗手液洗手，戴口罩戴手套，拿塑料围裙，牛皮纸袋和纸尿裤，尔后去旁边的水龙头接水。
谢允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把护士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又低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里的兄弟，似是想说什么，却只是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地狠狠抿了抿，他梗了一下，嗓子有点紧，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俯身从地上把烟头捡起来，甚至忘了丢进垃圾桶里，愣愣地推开病房门往外走。
他不忍再苛责沈让，换了他，处于这种状况里，可能……早就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