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狭隘和局限
“三句话之内告诉我,沈让到底怎么了!”
游子龙把从岗哨抢来的摩托车一丢,锁都顾不上锁,迈着长腿三两步冲上医疗部的台阶,连人脸都没认清就抓着过路医生的领子问。他比人家高出一个头,凶得要命,坐实了医闹的关键词,吓得护士站值班的护士三秒之内飞速按下警铃。不出二十秒,作战部轮班负责住院部安保的小队就冲出来,荷枪实弹地对着这位不速之客。八壹中文網
他见着熟人,终于把头盔摘下来,抹了把脸。眼泪和汗混着泥沙,这一把抹得皮肤和心里头都生疼,作战部的人几乎没认出他来,愣了好一会儿,看着这穿着一身北舟城作战制服的大高个举起双手投降,只觉得迷惑。对立有个老熟人,胡颜颜,端着枪对着他,心说怎么怎么看怎么眼熟,抬了抬枪口,“你谁啊?”
五分钟后,游子龙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沈让。
沈让已经五天没醒了,诊断为复杂躯体疾病,以及精神陷入混乱状态。
刚睡醒的老卫在旁边甚至有些局促,五十多岁的老大夫面有菜色,几次三番不知从何开口,每每想说些什么,却又只是欲言又止地闭上嘴,他是个大夫,对自己的患者束手无策,他不是没有尽力,可此时此刻面对游子龙的质问,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交代。好端端的人在游子龙手里的时候每天还能出门能办公,也就三个月的功夫,就成现在这样了。
病房里实在算不上安静,明亮的顶灯持续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心电监护随着心率发出“嘟、嘟、嘟”的音效,鼻氧管连接在墙上,也伴随着嘈杂的嘶嘶啦啦的气流声,防压疮的气压床垫和双腿绑着的气压泵同时运作,充气、放气,嗡嗡作响,肠内营养袋连接着鼻胃管,仪器咔哒咔哒运作着,每间隔半分钟就会输入一个单位,计量精确得像给机器供电。而窗帘低垂,不见星光。
只有病床里的人安静得没有一点生息。
除了监护仪上的数据,好像再没有哪个地方是活着的了。
“让让?”游子龙突然不敢往前走,他愣了一会儿,甚至退开两步,把抢来的病例往老卫怀里一塞,转身去病房右侧的独立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凉水激着脑壳,顺着脖子滑到锁骨和身上。他索性把长袖外套脱了,露出一件黑色的背心,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强劲的肌肉,延伸到系着皮带的军裤里。
他奋力搓了搓脸,才顶着湿漉漉的头毛,小心翼翼地回到病房,在床边扯了椅子坐下。
“让让?”游子龙不敢伸手碰病床里的人,游泡芙却没有这个顾忌,它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跑到病床另一侧,两只前爪搭在床边的护栏上,低下头奋力用鼻子拱开被子,嗓底嘤嘤呜呜发出委屈的动静,身上还有些发抖。它拱了两下,终于把被子拱开,露出一截胳膊。
医院的病号服是短袖长袍,从前往后穿,腰上和后颈栓带子,本就宽大,衬着里头一米八几的人也羸弱不堪。右边手臂被架在一个枕头上,掌心向上,五指朝掌心蜷缩,掌根单薄青白,还带着烟头烫伤的黄褐色疤痕。手臂内外都有针眼和大片的淤青,根本看不出皮肤原本的颜色,还有几个止血贴。而输液袋连接在左臂,想来是右边实在没地方扎针了,才不得不更换位置的。
“我们作为医生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老卫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会儿才早上五点多,是个人都没睡醒。他是被夺命连环call从家里叫起来赶到医疗部的,上来就是突然出现的游子龙劈头盖脸一顿质问,他甚至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只能叹气。
“我没法回答你说他是哪儿出问题了,我甚至没法告诉你他现在哪儿没问题。身体是一个整体,很多问题是相互关联的。”
“高位截瘫,血循环差,引发水肿,心衰,胸腔积液,排液导致了蛋白质流失,病人又吃不下东西,营养不良。后来改用利尿,手法按摩排不出来,只能上尿管,尿管毕竟是侵入性的,他免疫力那么差,反复感染发热。而且他肾脏本来就不太好,很多药物会给肾脏带来压力,我真的很怕哪天他肾完蛋了。还有贫血,凝血功能也不行,免疫力更差……”
老卫絮絮叨叨的,试图用游子龙能听懂的语言解释,结果自己也有些语无伦次。
“还有些我说不上来的原因,异能进化加重了身体的消耗,再一个大概是精神问题——开始的时候我们可能都忽略了,嗜睡、性格变化,对事情漠不关心,都是症状。我只能从医学的角度看,他们说的什么精神图景,我弄不明白。”
“我只知道如果他醒不来,就是个植物人,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在有这么多基础疾病的情况下,能活多久我也没把握。他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绝对不能把他送去北舟城治病,死也得死在朝城,大不了多抽点血,隔三岔五送去北舟城,只要北舟城的人不知道他死了,就不会毁约。”
朝城本就不是什么医学发达的地方,在这种医疗条件下,所有的医生都已经尽力。哪怕真的不管不顾毁了沈让这几个月的心血,把人送去北舟城,也未必能逆转什么。
人就是有生老病死,他们确实没有办法了。
所以,众人逐渐接受了这件事,也准备尊重沈让的意思,瞒着游子龙,却没想到游子龙这个时候突然杀回来。如今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就这么自然发展下去,或者抱住救命稻草病急乱投医地赌一把,沈让前两次病危都是靠着和游子龙暂时结合续上命的,这一次,万一也活了呢。
“我也不知道你们结合能有多大希望把人救回来,但是你们如果结合,你这辈子就不可能找别的向导了。”老卫犹豫了好半天,却不知道该站在什么立场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满脑子都是空白,只觉得这个选择不该由自己来做。
“如果他哪天……没坚持住,你也会受影响。”老卫没往下说,可游子龙能听明白,哨兵与向导的结合就是这个操蛋的世界里最坚不可摧的信任和最浪漫的誓言,同生共死。
他低下脸,悄悄伸手去被子下头,轻轻地碰了碰沈让的指尖。
“……孩子,不是你们的错。”游子龙忽然听到外头的对话,是娜仁托娅在与谁说话,大约也是了解了沈让的病情,语句中不无焦心,“是阿让这孩子主意太正了。”
“他十几岁的时候,我就为他订下了一位顶级女哨兵,女性哨兵本来就少,那孩子又与他青梅竹马,长得漂亮,能力也强,还是顶级哨兵,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两人配得不得了。哎,如果不是他太任性耽误了自己,如今应该已经儿女双全了,我也能抱到孙子了,哪里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游子龙听得皱眉,可他这会儿没办法思考,只用手肘撑在膝盖上,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消化着老卫的说法。他一点也不介意和沈让结合,哪怕把自己搭进去,但沈让会愿意吗?沈让是个把“结合”看作“誓言”的人,他连最普通的为哨兵建立精神连接进行疏导都很排斥,这辈子建立精神连接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会因为自己没吃平衡剂而翻脸骂人。
沈让如果愿意用“与哨兵结合”来救命,朝城那么多哨兵,他是城主,是顶级向导,是众人一直以来的精神领袖,愿意做这件事的人绝不止一两个。
“哎,我一直觉得,是不是小时候我太信任他了,关心的太少,才让他心理扭曲了。”
外间的母亲却依旧没有停下她荒唐的发言,游子龙听在耳中,只觉得无端烦躁。
“他、他怎么会和一个男性哨兵搞在一起呢……而且只是高级哨兵。高级哨兵……高级哨兵……”她把“只是”两个字说得很有些分量,尔后喃喃了几句,忽然恍然大悟似的,“他们在一起,是因为那个姓游的男孩儿是火系的吗?他的确对火系有些执念……”
“小姑娘,我看你是高级哨兵,你愿意和他结合吗?”
游子龙狠狠吸了一口气,闭紧了眼睛。他原以为娜仁托娅是个温柔开明聪慧的人,或许是被炎溯压制着没办法有自己的立场,才一直在沈让的生命中缺席,却恍然明白,她一样有自己的狭隘。连他都能轻易想明白的事情,为什么炎家这些人就是想不明白?
在她的概念里,传统地活着,优秀,结婚生子,就已经为人类延续做贡献了。而她作为平民嫁给炎家,这是她的无奈,也是她的荣耀。她之所以能好端端活到这把年纪,是因为从骨子里,她就认同这些理念。
这也是她眼界的局限性。
“我知道小游也是个好孩子,但他们两个不可能有结果的。结合是一辈子的事情,阿让是顶级向导,你们结合之后双方助益都很大,他会好起来,我也会尽我所能,带来你们这儿没有的高级药物,仪器设备也行。”
她依旧在往下说,带着不自觉的傲慢与偏见。游子龙想问问她,北舟城有那么多高级的药物,有那么好的顶级哨兵,沈让却宁可留在朝城,她真的没有想过为什么吗?还是时至今日,依旧觉得只是孩子叛逆不懂事。所以她就是懂事的,嫁给最优秀的哨兵,为他生儿育女?游子龙动了动喉结,再看向人事不省的沈让,忽就觉得心酸。
不止是难过和担忧的那种心酸,更多的是委屈,替沈让觉得委屈。
“他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他会对你好……你们还可以有很多优秀的儿女……哪怕醒不过来,他的精神力依旧可以支持你,我也会想办法补偿你……”
“阿姨,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风宁终于忍无可忍,出言打断。她后退了两步,靠在独立病房外头的缓冲间门上,把手从娜仁托娅手里抽出来,冷冷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我是很希望他好,但我们只是朋友。”
“只有心意相通的哨兵,才能找回自己混乱的向导。我把他当亲哥看!我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但是老娘没法跟他心意相通!我能做的只有尊重他的意见!这他妈的才叫关心!”风宁有些烦躁,说话也难听起来,她恶狠狠地踹了一脚地上的垃圾桶,这些天积累的情绪也终于收不住了。
“你以为你北舟城是什么好地方吗?你关心你儿子,你他妈把药送来啊!在他睁着眼的时候把你的‘高级’药物送来啊!物资援助是两城的交易,异能者是人才交换,每次来个人都遮遮掩掩趾高气昂的,你们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朝城,看不起我们,也看不起他。阿姨,沈让是个人,其次才是向导,才是你儿子!”
风宁发完一通火,死死盯着地面,深深喘了两口气,才抬起视线。
“我能理解你作为母亲,病急乱投医。”
“但他的哨兵已经在病房里,我们能做的就是,等这位哨兵做出选择,要不要和一名可能再也醒不来的向导结合,然后祝福他们,喘气儿!睁眼!你该去求的是他!是大夫!是你们高高在上有那么多牛逼的医疗资源的北舟城!而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