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出城
对沈让而言，出城两字，早就不是一个人、一辆车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早在他刚受伤，视力还没有问题、体力尚好的时候，一次外勤任务就闹得满城风雨，朝城上下几乎对“沈让出城”四个字犯了ptsd，他也早早答应好，以后不出外勤。以至于他提出“出城”两个字的时候，谢允抠了抠耳朵，觉得大概是日夜操劳久了，自己着耳朵出了什么幻听的毛病。
——他是想求着沈让回来干活儿，但是，倒也不必这么勤奋。
“沈大爷，您能把话再说一遍吗？”谢允拽了拽屁股下头的椅子，往沈让跟前凑了凑。他短袖短裤穿着，办公室的温度有点高，他屁股下头都热出了汗，而沈让穿着长袖长裤，人斯斯文文的，又瘦削又苍白。
他戴着那个老早从北舟城送来的炎佐同款骚包变色眼镜，这会儿在室内，眼镜是透明的，沈让睁着眼，却明显看不清东西，大概方向能找对，视线却是没聚焦的。他双手没戴手套，一只搭在腿上，一只搭在腹部，人被两根束缚带绑在贴着卡通贴纸的高背轮椅里……怎么看都不太像能出城的样子。
“我说我要出一趟城，你给我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人。时间不会太久，预计三到五天，最长不超过七天。”沈大爷老老实实地把诉求重复了一遍，“最好把风宁给我，这样我再带一个严老大就够用了。”
饶是多年兄弟，谢允也不得不怀疑沈让的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他是得承认沈让是个牛人，他不该怀疑沈让的能力，但是——但是！他对这位老哥如今的身体状况也是有所了解的，就看沈让平时的开销——出门七天，他受不住风餐露宿吧，他得有吃有喝有药，还得有那些医疗用品吧，他那能在野外用的运动轮椅还坏了，就剩个笨重的高背轮椅，在朝城用着都嫌麻烦，出城以后那个破路，要真出什么事儿，是指望严冬背着他，风宁给他扛着轮椅跑？
“你活腻啦？”谢允稀罕极了，“你家游子龙还跟你绑着呢，你这个向导要是死了，他在北舟城不也死定了？你安心当个甩手掌柜不好吗，朝城这么大，你就是不干活儿不搞事儿，我们还能供不起你似的。”
“老谢，你搞清楚一下是谁供谁。”沈让嘴皮子动了动，秃噜出一句话来。
谢允被他噎了一句。沈让的性格吧，你说他不正经，他大部分时候又其实很严肃，没有什么私人爱好。你说他沉闷，他又其实在很奇怪的地方冷幽默，还怪较真，是有些脾气的，那脾气怪不着调，带有点大家少爷那种霸道劲儿。朝城作战部之所以是这么个全员不着调的画风，和他们几个领头的不着调实在脱不开关系。
“那就更不敢让你走了。”谢允凑得极近，跟他咬耳朵。沈让不仅自己要出去，还要他保密，“你有几条命够你这么折腾，你能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吗？真出点什么事儿，我兜不住啊。”
“那你什么意思，是要我立字据？是不是还要我立个flag，说我一定活着回来，等我回来，立马和你成亲。”
沈让用一双不大好使的眼睛，非常生动地给了谢允一个白眼。谁还没看过古早狗血电视剧似的，flag不能乱立，他就是出一趟城，见一下这次丧尸潮的始作俑者，洽谈一下合作业务，又不是去尸山血海里趟一遭。
谢允到底也没能拦住沈让。
沈让其实很清楚，慢说出城，他现在就仅仅是活着，就已经是个麻烦。这身体太矫情，他自己也矫情，又是精神图景崩溃又是重病病危，他曾竭尽所能不给他人添麻烦，可到头来他还是得接受这些——好在世界上有些人总归是信得过的，关系太好，以至于添麻烦都能添得理直气壮。
大约是从和游子龙结合之后，他忽然想明白了这件事。
这个世界，纵然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却未必真的不能相互依赖。像游子龙对他的感情，不需要什么理由，他不必是最优秀的向导或异能者，也不必是能力超强的城主，他是什么样，游子龙就会喜欢他什么样。像谢允风宁老墨这些过命的朋友，再怎么骂他也一样会帮他，像老卫严冬这些尽职的医务人员，也会竭尽所能不辞辛劳，帮他好好活着。
他太习惯牺牲和奉献，终于开始学着自私。而令人惊喜的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他这种“自私”。
谢允给他安排了一个小队，他亲口点的风宁，附赠了一个人高马大的老墨，然后把文静和严老大一起打包上车。虽说这个配置的气氛稍稍有些古怪，但好赖是要素齐全，医生护士保镖都安排齐了，阵仗绝对够唬人。老卫作为操心大户，愁得两个晚上没睡着觉，最后提议，要沈让在车上的时候躺急救床，稳当安全。
沈让没反对。
急救床有些窄，被子一裹，几乎就是个小孩的蜡烛包。严冬打包打得熟悉，从上到下用束缚带捆好，掀起一侧座位，在车上把急救床一锁，自己施施然坐到对面。老墨在前头开车，风宁和文静一边一个坐在他两侧，那气氛说不出得诡异。沈让为了出行方便，下了留置尿管，怕尿路感染，急救床上给他放了个带吸口的运动水壶，带子绑在他手腕上，他看不见也能找得到。
其实哪怕只是喝水这个动作，他也学了很久。
他手指基本没有功能，拇指和食指虽然如今能动了，但伸不直，小东西可以靠手腕带动手指开合来抓握，装满了水的水瓶却不行，一是太大了拿不住，二是就算握住了，力气也不够，会掉出来。他只能用手掌掌根把水瓶扒拉到身前，用两只手手掌夹着，用下巴蹭，找对方向，把那下压的瓶口蹭开，才能送到嘴里。有时候水瓶的角度不好，瓶口打开了会洒自己一身水，更多时候是没能扒拉到身前，水瓶就被不大好使的手给扒拉到地上去了。
那会儿都是严冬扶着他，用瓶口碰碰他的下嘴唇，他感觉到，才自己低头喝水。
严老大看着如今喝水喝得行云流水的沈让，第一次产生了“他是不是锻炼得太好了”的心态。沈让眼睛看不太清，身上又没什么感觉，往急救床上一捆，基本上不声不响与世无争，那叫一个眼不见心不烦，谨遵医嘱想起来就和两口水。而他严冬不一样，他左边一个风宁，右边一个文静，分别是作战部和科研部两大巨头，俩人也不知道有什么过节，空气中隐约流淌着刀子。
风宁手里抱着一把枪，屁股下头的座椅箱里也全都是枪，她一只脚踩在一个武器箱上，半侧坐着，时不时就低下头摆弄一下。机枪的冷硬金属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她不时转过身，从车窗伸出去枪口，对着路过的不知道什么动物来上一枪，整个人显得戾气很重。车窗进来的风相当诡异，吹在她脸上，她长发闲散地飘着，可车子里其他地方却完全没有风，气压那叫一个诡异——风系异能，就是这么任性。
文静在他右手边，捧着个平板，平板上面全都是各式各样的丧尸图片。丧尸图片就算了，照片还都是放大的腐烂部位，爆炸的巨人观尸体腹部，配上一段文字分析不同程度丧尸化和不同代际感染后，巨人观爆炸的程度，以及尸体肌肉、皮肤的“健康”状况。文静不知道是不是闲得太蛋疼，看了一会儿丧尸，又打开了寄生虫的视频。
那视频实在古老，背景音乐已经变调扭曲，配合着五毛特效，严冬看见了三五米的绦虫，看见了大肠杆菌被小孩从裤子里摸出来，留在栏杆扶手上，又被下一个人摸走，带回家，吃到肚子里。一会儿又打开什么丧尸开颅手术的视频，柚子皮似的脑壳被手术刀裁开，脑子里有些部分已经腐烂成黑绿的浆糊，估计还比较新鲜，有些地方的脑子是红白相间的，“活”的丧尸并没有受开颅手术的影响，仍旧青面獠牙地嘶吼，在手术床上挣扎。全副武装穿着防护服的手术医生把电极连接到丧尸半腐的脑子里，退开两步，冷眼看着病毒和电极争夺对这具已死亡的身体的控制权。
青白色的肌肉一跳一跳地抽动，丧尸的手爪因为张力过高，很快扭曲成了古怪的鸡爪状，而双腿扭曲。它双腿弹跳得极厉害，大概是因为生前肌肉发达，被电刺激后十分有力，双腿反复抽搐，相互磕碰，像是恨不得绞断对方。
视频里的旁白在忠实讲解。
丧尸最有价值的时期其实是刚感染的头几个月，机体存活时期，那个时候人虽然已经没有意识，但身体仍然在病毒的驱使下保持活性，很多时候是有心跳呼吸的，这种情况下肌肉血液都能工作，丧尸觅食、传播病毒的能力都很强。一旦机体死亡，虽然在病毒的控制下，宿主身体仍可以留存一段时间，但肌肉开始腐烂，行动能力则会大幅度受损，到了最后，身体腐烂，病毒如果没有新的宿主，也会最终死亡。
而北上丧尸潮，如今被定义为最可怕的丧尸潮，也被预估为影响最久的丧尸潮。它可怕就可怕在他们延长了“机体存活”到“机体死亡”的期限，虽然机体死亡延缓，但病毒的传播能力大大提高了。以前他们在外很少射杀野生动物，可如今没有人知道这些看似正常的动物是否携带病毒，每次外勤回去都需要全套的检查和隔离，国际上没有应对这件事的方案，也不能对动物就此赶尽杀绝，因为会对自然生态环境造成恶劣影响，导致作物产量进一步下降。
沈让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严冬向左看看，风宁浑身杀气，严冬向右看看，文静饶有兴味地盯着屏幕里的丧尸，他最终羡慕地看了一眼开车的老墨，深刻地思考，自己是不是有必要去考个开军车的驾照回来。
他只是一个护士，做错了什么要来受这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