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固镇,云家祠堂。
这里原本只供奉有云氏祖先与药神娘娘望月的神像,现在却有了变化。
望月的神龛内多了一尊与她面貌相似的黑衣女神像,祠堂内又添了两张香案,一张供奉着写有漓池神名的牌位,另一张则供奉着无忧天女的神像——就是望月之前藏着不想让云苓看见的那尊木质神像。
经不住云苓缠问,望月到底还是将自己供奉的是哪位神明给交代出来了。
无忧天女指点她破开修成妖神的关窍,漓池上神助她救回朔月。虽然这两位都是并不需要香火供奉的神明,但望月和朔月一直记着所受恩德,即使她们现在无力回报,心中却是一直记着的。
拜过神明之后,望月就忙碌了起来。这三日苦雨不知毁了多少水域,水中生灵多有死伤,若是不加理会,恐怕会生出时疫来。
望月的香案上除了香火供奉,还多了一只大瓮。这只瓮中装的是云家人配制好的药丸,用来防瘟除瘴的。云家习惯在做好药丸后放到她的案上供奉一日,等望月以神力赐福后,便能够使药性更上一层。
这药瓮虽然看着不大,但制好的药丸也不过黄豆大小,一瓮中也有数千粒了。在经过望月的处理之后,药性足以维持数年不散,一个人佩戴一枚药丸便足够了。
佩戴者只需装入香囊中随身佩戴,在有病气的区域时常嗅闻,便可以预防疾病。若是遇到严重的情况,也可以直接将药丸吞服下。
这已经不是望月赐福的第一瓮药丸了,在苦雨刚下没多久的时候,她便取来雨水,研究针对这雨的药方,在这三日里,云家早已经制作了不止一批药丸。
在处理好药丸后,望月叫来云苓:“这一瓮药丸已经处理好了,替我送到地神庙中去吧。”
云苓应下后,半是不安半是好奇问道:“娘娘,以前不都是我们自己发药吗?为什么这一次要送到地神庙中?”
云家一向有施药周济的习惯,像这样遇到灾难的时候,更是会留一部分药物免费分发。但通常都是靠云家药铺自己分发,或是直接在店面里,或是在外面设置一个小摊子,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将免费分发的药丸全部交由地神庙中处理。
“云家药铺太小了,”望月说道,“以后可能还会有类似的事情,交给地神庙处理比较好。”
以后还会有类似的事情……
哪怕是之前食梦貘那样严重的事情,分发药囊也是由云家药铺直接来处理的。这一次大人们虽然没说,但云苓也猜得出来,大家都认为云家药铺应对不了接下来的情况,所以才会一开始就将事情交给地神庙处理。
云苓咬了咬嘴唇,神情间生出些许不安。
“莫怕,有我在。”望月还是不太习惯说这样直接的话,声音被隐含着的羞怯衬得气弱。
但云苓却忍不住眼眶发酸,重重“嗯”了一声。
从小的时候,她就在梦中时常听到这样一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一直护着她,一直护着云家,只要她在的时候,就从来没让他们出过事。
云苓垂头按了按酸涩的鼻音,抱起药瓮准备离开。
望月却又叫住了她,问道:“新一批的药什么时候制好?”
云苓抿唇道:“药材不够了,便没有再制。”
其实制作这药丸的材料还有一些,但这些药材治别的病也会用到的,总不能为了这药丸,就将所有药材都用空了。
望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大雨过后,损失的并不只是地里的粮食,还有药农种植的药田。粮和药都是救命用的,可这世上的东西,一向是越缺越贵的。
云苓抱着药瓮离开了祠堂。
这三日的苦雨虽然古怪吓人,但水固镇中的人们除了躲了三天、耽搁些事情外,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现在雨停之后,生活似乎也就恢复了正常。
她原本并未觉得这三日苦雨会有多严重,可是现在……
“云苓!”
云苓抬头看去,丁芹正站在大门外向她招手。
“丁芹,你怎么来了?”云苓惊喜道。
“我要去丁家村一趟,顺便来看看。”丁芹道。
来水固镇与去丁家村并不顺路,但有神术在,她也不差多走这么一趟。三日苦雨同样令她心生不安,她想来看看水固镇的情况。
水固镇中的气息受了雨中煞气的影响,隐隐有些变化,但有神明相护,气息还算稳固,云苓家的气息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丁芹心中略微放松了些许,目光下移,看见了云苓抱着的药瓮。
“我们没受什么影响,就是忙了起来。”云苓笑道,见丁芹的视线落在药瓮上,解释道,“这是防疫用的药,药神娘娘让我送到地神庙中去。你知不知道这场雨是怎么回事?药神娘娘不与我说。”
丁芹摇头道:“我也不知晓,上神并没有告诉我。”
云苓不由叹气:“我……”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一个云家药铺的小伙计匆匆忙忙跑过来:“云苓小姐,铺子里来了几个急症病人,掌柜的找你去帮忙!”
丁芹伸手接过云苓怀中的药瓮,对她摆手道:“你快去吧,这些我帮你送到地神庙里。”
云苓匆匆点头,裙子一挽,跟着小伙计往药铺里跑去,边跑边问:“怎么送到我们这儿了?姜氏医馆的大夫呢?”
“已经去请了。他们是镇外人,不熟悉情况就直接送到咱们这了。他们怕余粮不够,就去捞水里的死鱼吃,结果就病了,腹痛盗汗……”
小伙计口齿清晰地边跑边讲情况,两个人的声音逐渐远去。
丁芹收回目光,心里沉甸甸的。
三日苦雨的影响已经开始显现了,云苓说他们最近“忙了起来”,这一路走来所见,忙起来的又何止云苓家?镇子中的普通人虽然感觉到了不安,但大多也只是开始囤积食物以做准备,但丁芹灵目中却看得到那些神明们,他们一个个面色如临大敌,往来匆匆。
这场大雨虽然下得古怪,但却已经结束了。漓池上神说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那接下来必然会有旱情。神明们如此紧张,是否说明接下来的旱情也会如大雨一般古怪?他们是不是在为应对这古怪的灾难做准备?
丁芹一路走到地神庙,庙中人来人往,香火不断。祈拜的一张张面孔虔诚而惶惑,在祭拜完神明离开地神庙后,神情中便多了几分安定。
人们总是这样,在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祈拜神明,以求帮助,祈拜过后,哪怕仍然不知道事情的结果,却也会多了几分安心,仿佛虔诚地祭拜过神明,便会得到神明的庇佑,于是事情也就一定会得到解决。
丁芹找到庙祝,将药瓮交给他后说明缘由。
庙祝接过药瓮弯腰对她作礼:“感谢您将药送来。”
丁芹回礼后,庙祝也不多客气,略一点头,便抱着药瓮匆匆回去安排,脚步生风。
丁芹离开地神庙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
地神眼下不在庙中,只有人们的信仰被他炼化成庆云笼罩在地神庙的上空,这朵庆云不但可以镇压水固镇辖域内的命气,也可以助地神炼化香火,剔除其中会影响神明神智的愿力。
虽然直接汲取香火后,也可以慢慢解决香火中的影响,但在汲取这些香火前将之炼化远比直接汲取要轻松彻底。炼化香火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将其中最细微的愿力也洗练出来,不至于在日积月累中影响到神明的神智。
但现在,大量未经炼化的香火只是在庆云中转了一圈,只粗粗将香火中最强烈的愿力剔除,之后便重新落下化入地神神力,又被地神将之化作地气。
除了漓池上神外,水固地神是丁芹所见过最强大的神明。这样有贻害的事情,若非不得已,地神是绝不会做的。地神在为这场劫难做准备,他认为凭借自己之前的积累还不足以应对这场劫难,不足以庇护他辖域内的众生。
一路走来,丁芹已经见到了,整个水固镇中的神明都在为了应对劫难而奔走忙碌。这不是为了自己应对灾劫,若是为了自己,此时应该沉下心来好好休息,积攒资本才是。这是为了他们的信徒、他们所庇护的生灵们而忙碌。
水固镇辖域内许多区域都没有受到苦雨的损害,这正是神明们出手庇佑的结果。但还有很多地方有苦雨煞气缭绕不休,这是因为神明们力有未逮。
丁芹不由得又想到了漓池上神。
漓池上神应当是有心庇护众生的。
大青山余脉因为地下灵脉而得以保全,灵脉因漓池上神而生;山中生灵与山脚的鲤泉村中人因银鱼疏导水脉而得以解困,银鱼受漓池上神点化;她要去丁家村中,丁家村乃至鹤神所庇护的其他地方若是遇到了困难,她是一定会出手的,而她临行前,上神特意为她点开神印。
也是在神印点开后,丁芹才对漓池上神的力量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上神说在神印可鉴范围内的,一切神术她都可以运使无虞。
丁芹以灵目重新观看过天地之间的灵机,但凡日光所及之处、阳气生发之所,无不清晰可鉴,无不是上神的权柄。
漓池上神究竟有多强大?他那样强大,若是出手,必然可以庇护更多的生灵。可上神偏偏并未亲自出手。
是与上神重伤的缘故有关吗?
这场劫难……又该怎样才能结束?
……
“您可知道,该如何结束这一场劫难?”水固井旁,地神向淮水神君请教道。
井中传来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我看你是这两日被凡人的心念影响了神智,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水固地神默然无言,片刻后,叹了口气,重新问道:“您可知道,该如何化解水中的咸涩与煞气?”
这才是他原本应该请教的问题。结束劫难这种事,不是他该问的,也不是他能想的。这是整个世界的灾劫,他只是一个小小地神而已。淮水神君语气虽差,却是在提醒他。
众生因灾劫而迷茫艰辛,祈愿中难免夹杂了希望灾劫结束的心念。他以香火修行,近来又急于增加积累,对香火的炼化并不纯粹,这才一时想差。
但他到底是积累多年的地神,神念一转,便思绪通达,将这些许影响排除。
孟怀无意为难他,见他自己想明白了,便道:“水本就有自洁之道,我有一术可以助你。但眼下天地灵机混乱,水又并非你的专长,纵有我的术法相助,只怕也是事倍功半。你的这些积累,还经得住消耗吗?”
水固地神深吸了一口气,向井口下拜道:“请神君教我。”
井中沉默片刻,孟怀道:“也罢,你既然能问出先前那样的问题,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水声一响,一道灵光从井中射出,直入地神额中。地神闭目冥思片刻,便将灵光中的法术消化理解了,再睁眼时,正要道谢,却见井中跃出一枚水色灵珠。
“这是我炼制的水元珠,你这地方勉强也能算是我淮水辖域,有水元珠在,你施展水道法术便不会被灵机混乱影响。暂时借你用用。”孟怀道。
地神心中惊喜,连忙道谢。
孟怀却开始不耐烦地赶人:“既然解决了,就不要在这里碍眼。”
地神也不介意,收起水元珠,再拜后刚准备离开,复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住脚步,说道:“之前赤真子传来消息,提到食梦貘背后是玄清教在作怪。”
“我知晓了。”井中声音平静无波,停顿片刻后,又道,“不管你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只要神庭没有命令下来,就不要自己上赶着掺和进去。”
“我明白了。”地神明白这是在提醒他,他略微躬身算作谢过,复又请求道:“附近水源多受污染,镇中人们想要用水,免不了多来此处打扰,请神君勿怪。”
孟怀只一哼声:“啰嗦。”
这便是应了,地神放心离去。
竹林中又恢复了寂静。三日苦雨,草木枯败,这片竹林受孟怀气机相护,仍旧郁郁青青。
不必地神提醒,生灵们自然看得见,知晓这里环境未受影响,有水可用。不过那也没什么所谓,余简身为鬼神,只要他不想,这些凡世生灵就见不到他,也不会听到他与孟怀的交谈。
“我本以为你只会教给他净水的术法。”余简道。
他有些好奇,水元珠凝练不易,更何况孟怀一直被囚于井中。孟怀不受香火,对凡世生灵也没什么照拂之心,怎么会将水元珠借出?
“我接下来准备要坑他,自然想要做点补偿。”孟怀道。
余简一转念便明白了孟怀的意思,问道:“你准备从井中出来了?”
井中波声懒懒:“你想要回隋国助他们应对此劫,我不想法子出来,怎么能安心?”
余简一声笑。
孟怀天生龙君,不受香火不理凡尘,余简是人身死后化作鬼神,与隋地有乡情牵绊。两个人在这一点的观念上,是半点也没有法子达成一致的。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能够理解孟怀的心态,不会借着两人的关系要求他相助隋地,孟怀也能够理解他的立场,愿意帮助他同行。
这是整个世界的大劫,他现在的修为还是弱了些。可是受用隋地香火两千四百余年,他这个鬼神做得实在不够格,现在故乡有难,他又怎么能躲出去呢?
但是不必解释,他们之间自然是互相知晓的。
“你有法子打动那位神明,使他帮你处理井中封印了吗?”余简问道。
孟怀想要从井中出来,除了赤真子所给予的存真化身法,还需要瞒过封印中大天尊的力量,这只能由那位隐居于附近的漓池上神解决。但这位神明连孟怀府中库藏都看不上眼,余简倒是好奇,孟怀想到什么法子来打动对方?
“我可没法子,我只是猜测。”孟怀道,“像这样的神明,所谓的打动与否不过表面说辞,只要他想,我便是什么都没有,他也会愿意助我。若他不想,我便舍了一身修为,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觉得他现在会愿意助你出来?”余简问道。
井上水汽氤氤弥漫,渐渐笼了井口周围一片区域,如一场大雾。
孟怀的声音在雾中低低徘徊:“曾经我以为他停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兴之所至。但现在……我开始怀疑。或许他是有意停留在这里,或许他一直没有走,正是在等待,等待这一场大劫……”
孟怀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余简肃容敛声。
许久之后,孟怀才处理好一时激荡起伏的心情,说道:“我原想劝水固不必徒劳费心,但他的心性和修行路子与我不同,也便作罢。”
“……徒劳?”余简喃喃道。
“所有妄图解决大劫的手段,都不过徒劳而已。”孟怀的声音自井中回荡而出,平添了几分幽古苍茫,“这场大劫,早在十二万年前就已经发生了,那时大天尊建立神庭,梳理命气,将此劫生生镇压,可也不过是镇压而已。如今十二万年过去,此劫还是爆发了。”
这话中的信息太过惊人,余简不由被震动:“十二万年前?”
“还记得天柱山吗?”孟怀问道,不待余简回答,便自顾自的向下说去,“天柱山是日出之巅、地脉之源,十二万年前,天柱山摧折,地脉震动山川开裂,有三分之一的大地向西坠入虚渊,天地间晦暗无光。”
“那时我修为尚浅,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侥幸从最初的地裂中活了下来,可灾劫并未停止,直到大天尊出世,建立神庭,镇压命气,方才止住灾劫——你认为这灾劫因何而生?”孟怀突然问道。
“因命气混乱而生。”余简不假思索答道,进而皱眉,“莫非还有其他隐情?”
“命气只是一部分而已。如今人们只记得命理,却忘了另一件事。”孟怀长声道,“因果凝聚命气,命气转变因果,二者相生互变。命气既乱,因果难道会无虞吗?”
“这灾劫因命气混乱因果毁断而生。只梳理命气,却不解决因果,这灾劫又怎么会解决呢?”
“那因果毁断该如何解决?”余简连忙问道。
“解决不了的。”孟怀声音低幽。
“镇压因果的神明,在十二万年前,就已经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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