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余简下意识问道。
井底传来一声悠远的长鸣:“我虽然亲历了那时所发生的事情,但以我当时的修为,还远远不够参与其中,只知道些许零边碎角,后来修为渐深,也曾好奇追查过当年之事,可在刚开始追查没多久,触碰到些许信息之后,我就放弃了,并再也没想过要继续查下去。”
“我明白了。”余简慢慢说道。
一件事情,如果会让孟怀这样修为的存在都要讳莫如深,那么他也不该太过好奇。
井口上由水汽凝聚而成的游龙盘旋昂首,看向大青山余脉的方向,那位神明在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就与他们提到了自己能够解开井中封印,这封印虽不是大天尊亲自设下,却的的确确蕴含有大天尊的力量。
大天尊、神庭、命气、大劫……无论那位深不可测的神明为何停留在此地、又想要在这场大劫中做什么……
孟怀的声音在雾气中低徊:“若我猜的没错……一个困在井中的淮水神君,是没有用的。”
……
深不可测的漓池,此时不但对这场大劫的走向一无所知,而且正在为此发愁。
丝丝缕缕的信仰循着因果联系在他身边凝聚,其中祈祷声隐隐。
……神明格天,能辟大雨,止水净秽,感念神德……
这是时常主持祭祀的村老在家中私下祭拜。
……敬谢神明救苦解灾,虽不受香火,唯有虔心诚念,以答神恩。祈神庇佑,令我与家人可以平安度过灾年……
这是对祝文半通不通的郑钱在心中默默祈祷。
……三哥说您又帮了我们,谢谢神仙!前几天下雨,大哥二哥三哥就没去上山给您修栏杆,我问他们,他们说之后也不去了,因为您说不叫人去打扰您了。他们这几天都不开心,爹爹和阿娘也是,他们都不告诉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但我都知道了,他们就是因为下雨的事情不开心。神仙也是因为下雨的事情要忙,所以才不叫上山的吗?
阿娘这几天都只做粥喝了,四哥五哥喊要吃干饭被阿娘骂了。六哥偷偷跟我说家里要缺粮了,我们想要是可以不长大就好了,不长大饭量小,就可以少吃点,四哥五哥不会挨骂,爹和娘也不会不开心……
这啰啰嗦嗦的大白话,只有铜豆才这么向他祈祷了。
除了这些清晰的祈祷,还有一些朦胧却鲜明的心念,那是山林中灵智初开却尚还懵懂的生灵们。他们不会庄重的祝词,也不会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感念却是深切真挚的。
无论是言语清晰的祝祷,还是懵懂模糊的心念,这些信仰都虔诚而纯粹。
哪怕漓池并不需要他们的香火,但他们还是在私下供奉祭拜,因为在祈求帮助之外,更多的是感念。
可漓池却心知,他并没有做什么。从雨落到现在,他甚至没有真正出手过。
在感受到三日大雨即将落下时,他曾离山查看情况,同时也看一看神庭的应对。
这场大劫因命气混乱因果毁断而生,他看到神明们调理命气来应对大劫,那时漓池隐隐感受到,他也可以对这场大劫造成影响,只有他能够将因果重新梳理,就可使这场怪异大劫削弱许多。
各地神明目前对大劫的应对无非就两种,要么襄助凡世众生,要么修改命理后对其置之不理,又或者二者兼具。
但漓池却注意到了一个异处:他原本以为神明们观察命理的手段,是他们自行修炼而成的法术,却不想在梁地见到了诸多神明一同修改众生命理。
虽然观察命理是人人可修得的术法,但观察命理与修改命理完全是两个概念,哪怕只是在命理中增加一道横死之劫,也不是什么轻松可以达成的事情,这些神明们,又为何会人人都可以进行?
漓池探究过后,才发觉,原来神明们的命理手段是从神庭印记中获得的。会修改命理的,并非神庭诸神,而是造出神庭印记的神明。
这不由得让漓池想到了一个名字——太阴。
在他的梦境中,原本的神明曾清晰地说过,太阴通晓命理。
来到此方世界这么久,漓池还从未见过哪个可以如他一般触碰因果的修行者。莫说接触,便是当着淮水神君的面施展因果手段,助余简能够留在此地,这般年岁久长修为高深的龙君也未能看出端倪;他也曾拨动因果,牵引蛇口崖黑水潭中的鬼王现身,以观《山野考异》中的记载是否正确,这般威势沉沉镇压一方的鬼王也并未觉察他的手段。
修行者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因果的概念,但这并不代表因果是可以随意窥探的领域,就如同会听琴的人不一定会弹琴,会用瓮的人不一定会制瓮。命理也是一样。
精通命理的,或许也只有太阴一个而已。
但什么样的境界才能够将命理手段化入神印之中,落到万万千千的神明身上,令他们也同样能够使用这种手段?
太阴的修为境界究竟有多高?梦境中与太阴为友的“自己”呢?能够将此身重伤至将死的敌人,又该有多强大?
漓池虽然还从未与谁正式交手过,只能凭自己的恢复程度估算实力,但他现在可做不到将自己的因果手段分给别人使用,哪怕是他的神使丁芹。
就凭他现在的状态,是无论如何也对抗不了重伤此身使之逃离到这里的敌人的。
他还不到暴露自身存在的时候。
此身特殊之处在于因果,自身的气息与术法运用并不会暴露什么,小范围的使用因果手段并不会有多大危险,这世间罕有能看破他手段的人,但大范围地梳理因果影响大劫,大劫生变,必然会引起巨大的气机波动,引来各方注意。
可怪异无心,不辨善恶因果,劫难之中,众生皆苦。
他便应该看着无辜的生灵在劫难中被磋磨吗?
漓池敛目,指尖淡青香火缭绕。
……愿我可以庇护云家人平安度过此劫,愿我和朔月也可以平安度过之后的灾劫。小神贪念,祈世事皆平,众生无忧……
这是望月的祈愿。
贪念……
凡世众生向神明祈求平安顺遂无灾无劫,神明也在祈求能够庇护众生庇护自己。
这世上,可有两全之法?
……
枯黄的土地上,根浅的花草已经奄奄一息,唯有根茎深而广的草木,才能在大地之下汲取到些许未被苦雨污染的水,勉强维持住生机。
一只山雀似乎是渴极了,探头准备去喝树叶上残留的雨珠。
丁芹招了招手,那只小山雀便被风裹着落到了她掌中。
她抚了抚小山雀羽毛炸开的后颈,温和的神力令突然受惊的山雀慢慢放松下来。
丁芹一只手卧着小山雀,另一只手聚成碗状,手心一点一点凝出水珠,慢慢聚成一小汪清澈的水。
渴极了的小山雀把头埋进了丁芹掌心,喝足之后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指尖,在抖了抖羽毛后飞走了。丁芹看了看周围,树叶下灌木底……许许多多小生灵躲藏着,它们的喉咙焦渴干燥,一双双眼睛懵懂而不安。
丁芹心中一叹,她寻了一块大石,将之削成一个深深的石碗,在里面装满了洁净的水。
她继续向前走去,没走多远,身后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胆大的小动物已经走过去,开始用石碗中的净水滋润自己干渴的喉咙。
丁芹却没办法开心起来。天地间弥散着煞气,因为苦雨而死伤生病、遭受苦难的生灵万万千千,她所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她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久长;帮得了眼前,却帮不了全部。
丁芹抿着嘴唇继续向田庄走去,那是黎枫先生在水固镇外置办的产业,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她应该来看一看的。
正在走着,远处出现了另一个年轻姑娘遥遥向这边走来,她看起来年岁比丁芹还要小些,似乎是去同一个方向的。那小姑娘瞧见丁芹后主动走了过来,热情又好奇地同她说话:“你也是去卫先生家上课的吗?”
“卫先生?”丁芹忍不住问道。
“你不知道吗?”小姑娘惊讶地看着她,解释道,“那边田庄上有位女先生,温柔又好看,名叫卫秋宁,我们都叫她卫先生。她开了一座女学堂,专门教我们这些女学生。”
丁芹恍然明悟,那是黎先生的妻子。
小姑娘还在继续解释:“每次上完课后,卫先生都会发些吃的给我们带回去,有时候是面饼,有时候是米粮。我家里原本不想让我来的,但卫先生不收学费,还发吃的,他们就愿意让我来了。”
小姑娘说起这话时,眼睛闪亮亮的,满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卫先生可好了,坐我旁边的大丫原本险些被卖了,他们家骗先生说大丫生病了,让她弟弟来,说是回去讲给她听,还想一次领两份吃的,但卫先生只教女学生,还说只给大丫发吃的,其他人不能代领。他们家没办法,第二天就让大丫回来了。”
“大丫回来就跟我们说了,他们家把她锁起来,准备卖掉呢!后来算了算觉得在先生这里比较值,才把她放出来。”小姑娘说得义愤填膺,“她家里人都不好,她弟弟也坏!到处捣乱,根本不是想来上课的,就是想骗先生粮食。而且我们家里就是因为先生这里只有女学生才愿意让我们来的,他要是留下来了,我们就得走了。”
小姑娘一路絮絮叨叨的,与丁芹一起来到了田庄外。
方圆数里都是枯黄惨败的模样。这里却保有了一片难得的碧翠。没有了那弥散的煞气与焦灼,空气似乎也为之一清。
丁芹感受到了活跃的生机。这片土地上的小生灵们忙忙碌碌,如大雨前一般生机勃勃。
“卫先生家供奉的神明是不是非常厉害?”小姑娘看着这一大片绿意,语气羡慕又自豪。
不是卫先生供奉的神明,是黎先生呢。丁芹默默想到。
这座田庄里存在阵法的痕迹,想来黎先生就是依靠着阵法从大雨中庇护住了这一座小小的田庄。
“那边就是我说的学堂了。”小姑娘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屋舍,眼睛闪亮,“你要不要也来这里上课?卫先生现在应该也在,她可好了,只要你跟卫先生说,她一定会同意的。”
丁芹望着那座学堂,其中隐隐传来年轻而朝气的念书声音,她收回目光,对小姑娘说道:“你先去吧,我要找人,那边似乎已经开始读书了呢。”
小姑娘“哎呀”一声,连忙向学堂那边跑去,边跑还边回头对丁芹挥手:“我先过去了。如果你遇到了麻烦,一定记得来这里啊!”
丁芹忍不住笑起来,也对她挥了挥手。
“秋宁想要办一座女学堂,现在才刚起步没多久。”一道柔和的男声从她身侧传来。
丁芹闻声转头:“黎先生。”
一身红衣艳烈的黎枫站在不远处,目光正遥遥看着学堂方向,缱绻而温柔。他收回目光,看向丁芹,笑道:“我正打算上山一趟看看,正巧你来了。”
“是为那三天苦雨的事情吗?”丁芹问道。
黎枫点头:“这场大雨非同小可,漓池上神有没有说什么?”
“上神说,这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雨。”丁芹抿了抿嘴唇,“除此之外再没有说别的了。”
“最后一场雨……”黎枫喃喃道,眉头结起,不知想到了什么。
丁芹心中沉沉坠坠,忍不住问道:“黎先生,您对这场劫难有什么了解吗?”
黎枫摇摇头:“青丘传信,我等青丘狐族若无应对大劫的自信,可回青丘暂避。涂山急招子弟回山,现在已经封山了。”
丁芹闻言不由一惊。
天下狐妖有两大祖地,一为青丘,一为涂山。青丘狐族烂漫自由,涂山氏尊卑有序,同为狐族,虽然理念与行事有所差异,却一直互通有无,是天下有名的势力。
涂山作为狐族两大祖地之一,怎么就突然封山了呢?这场大雨之后,莫非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黎枫看出了她的不安,安慰道:“不要害怕,青丘与涂山实力相差无几,只是提醒我们小心大劫而已。涂山氏与我们风格不同,他们封山,应该是有其他的安排与打算。”
丁芹按下浮动的心绪,问道:“黎先生,您会回青丘吗?”
“秋宁的学堂才刚办起来,我怎么能这个时候离开?”黎枫瞧见她眼里的担忧与不安,笑道,“我这些年来还是攒下了不少家底的,护住这一处庄子是没问题的,若真到了无法应对的时候,再回去也来得及。你也不必这么忧心,你是漓池上神的神使,若……”
黎枫忽然停住了接下来的话,他瞧见了丁芹面上矛盾担忧的神情。这不是一个有强大神明依靠的神使在想到自己背后的神明时,所该产生的神情。
但丁芹心中的确是既矛盾又担忧的。
她知晓漓池上神有心庇护众生,但上神一直没有真正出手,是不是因为如果他出手,会产生某些不好的影响?这场劫难太古怪了,她是心知漓池上神有伤在身的。
这一路走来,见到无数死于苦雨中的生灵,丁芹无法让自己做到视而不见。可她也不想让漓池上神为此受伤,又或是落入其他什么不好的影响当中。
“是因为漓池上神没有出手吗?”黎枫忽然问道。
他就住在这附近,三日大雨后现在的情状,只要稍加推断就可以知道,漓池上神并未在这三日里出手。
“上神境界高深,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必然比我们要深远得多。我们所忧虑的是如何在大劫中保全自身乃至庇护一地,但上神所思或许是整个大劫。大慈无偏私,如天上浩日,不会只照耀一方。”黎枫道。
丁芹知道他误会了,但漓池上神有伤这件事不该言说出去,于是只好含混过去,问道:“这场大劫……可以被消解吗?”
“我不清楚。”黎枫道,“只是若想消解这场大劫,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
代价……
丁芹想到她离开前漓池上神所说的话,他说莫要让人上山扰他。她心中忽然生出巨大的不安来:“如果……如果漓池上神想要……”
黎枫一怔。
丁芹按上自己的额头,那里隐匿着一枚神印,其中的神力温厚又醇和,她咬住嘴唇,问道:“如果神明需要付出代价,那么神使可以帮忙分担吗?”
“我知道我现在还很弱小,很多事情都做不到,但是我以后会强大起来的。”她仰着头,双目急切地看着黎枫,像想要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黎枫笑了笑,目光里有些说不出是怅惘还是安然的东西,他慢慢抚了抚丁芹的头:“你曾在琅越城卫氏族地救过我一次。”
“那时,我已经知晓,我想要和秋宁在一起,就要面对道途毁断之灾,秋宁想要和我在一起,就会受与家人生离之苦。”
“我已经替自己做下抉择,既然我的灾劫是躲不过去的,那便试一试,闯一闯,看看能不能为秋宁求来一个双全。”
“结果……你是知道的。”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双全,走上一条路,就必然会放弃另外一条路。那不是其他人可以替代的。”
“无论漓池上神想要做什么选择,那都是他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节日快乐!
——————感谢在2020-09-2720:33:00~2020-10-0213:3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快樂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lovekun、日渐肥美、十二息音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h.l50瓶;猫耳绘卷40瓶;大爱政哥30瓶;41587739、楼至昙花15瓶;槿琛、yz308443452、一只圆滚滚、莲子、luofou、晨光已来临10瓶;快樂6瓶;鼓虎玥5瓶;横滨歌姬中也酱、玐柒2瓶;白檀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