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流勾勒出一个丹目朱发的身影,其目明亮如焰,其发赤红如火,他散披着一件乌袍,露出小半攀着赤金纹路的胸膛,乌黑的袍上流动着同样赤金的火纹。烈烈炽火托着他的足,将他所踏之地化作乌赤的火壤,这些火焰暴烈却又温驯地缠绕在他身上,像归穴的猛虎。
天生炎君,掌天下薪火,哪怕只是一具化身降临,都使得附近的灵气开始活跃并逐渐变得炽烈。
但就是这样的炎君,在看着漓池的时候,目光却十分奇异。
他好像对漓池既戒备又亲近,似有敬畏却又生迟疑。
“你认出我来了。”漓池的尾音略微上扬,唇角含着似有似无的笑。
“但我认出的那一位,应当早已陨灭了。”炎君沉声道。
他足下的火焰舞蹈般跳跃着,乌赤的火壤因炎君的存在而漫延,空气炽热律动如无形的焰流。
但这些火壤与焰流在靠近漓池身周三尺时就停住了。三尺之内,是轻灵的风。
昏黄的晚光与炎君的焰光照在漓池身上,映得他暗青色的衣服似要化在光与影里,那张含笑的脸在这样的光影里,愈加莫测难辨。
“这世上,难道还有谁可以冒充我吗?”
“这世上的确没有谁能够冒充得了那一位……”炎君看着漓池,目中焰光明亮透彻,似能照彻一切。
他看得出来,对面衣袍暗青的修士只是一具化身,是用蕴含风之道韵的灵物炼化而成的,但在这化身身上,他却感觉到了某些熟悉且遥远的东西——遥远到已经消失了十二万年。
炎君的名号有很多,丹耀融光彻明真君只是其中流传并不广的一个,这个名号最初也是因为特殊原因才起的。
而在数个时辰前,正在北地的炎君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对这个名号的念诵。
在有人念诵神明所承认的名号之时,神明就会有所感应,但这只是一种不至于打扰到神明的感应,与炎君方才所听到的并不同。那一声念诵,简直清晰如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这是有大能为者在念诵他的名号,不但毫无掩盖之意,而且有意要他查知。
对于执掌天下薪火的炎君来说,哪怕只有一点火星,也足以令他降临。
漓池驻足在残有火星的灰烬之旁,是一个邀请。
“我仍不能确定你究竟是谁,但……”炎君目中光辉更胜,他骤然抬臂,暴烈的火焰霎时沿着肩臂流动到掌中,“我已应邀而来!”
火焰在炎君掌中凝作一柄双刃长木仓,向着漓池直刺而来!
漓池的身形飘忽而转,他足下所踏之地,火壤退避、清风环绕。
见他避开,炎君亦无动摇,木仓身横扫,转眼即将横断对面之人的腰身。但漓池反而直迎而上,足尖一点,便沿着木仓杆侧方飘忽到了炎君身前,木仓杆上的烈烈火焰席卷而来,却被他身周的清风卷做了破碎的焰流,在暗青的袖袍外翻飞如红蝶。
赤金的木仓尖陡然爆开,狂浪一样携着焰蝶倒卷,从身后袭向漓池。炎君被他近身,却毫无退避的意思,一双金眸欲燃,一身赤炎张扬,他握木仓的手已经松开,向着漓池的肩膀抓来,正与他身后炎木仓爆开的火海成前后夹击之势。
滔天火海已卷上漓池的袍角,炎君袭来的手掌已近在眼前,他的唇畔却仍含着笑。
在炎君的手即将触到漓池的肩膀时,他忽然被握住了手腕。
“你不太适合用兵器。”漓池含笑道。
在他身后,倒卷而来的火海霎时散做点点红星。炎君被握住手腕后就再没有动,金色的目看向漓池,其中已消去了迟疑与戒备。
一触之后,漓池便松开了他的手腕。炎君放下手臂,道:“的确是你。”
那一触之间消融他火焰的力量,的确是他所认识的那位天神。
地面上的火壤与空气中的炽烈开始褪去,转眼就恢复成与炎君化身降临前没什么两样。像炎君这样的天神自然能控制得住自己对周围的影响的,他此前任由它们漫延,只是在对漓池进行试探而已。
如今已然确认了漓池的身份,炎君便不见了之前的严肃,整个人都显出松弛懒散的模样。
但眼睛也没有完全放松下来,他已经从之前的试探中查知到了一些东西。漓池本可以直接显示出那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力量,但他却没有如此做。那一触之间的力量只流转于他们之间,并不会显露在世间。
十二万年前天柱山折太阳星熄,所有人都以为已经陨灭的天神,如今却重新现身。这其间必有隐秘已是不需多言的事。既然今日他是以化身显现,炎君自然也明白他不想暴露自身,所以没有说出对方的名。
“你的状态并不好。”炎君说道。这不只是他从漓池的遮掩中推断出来的,也是他从那一触之下的力量中所感知到的。
“的确不太好。”漓池道。他说得很平静,好像沦落此境的不是自己一样。
“需要我做什么?”炎君直白地向他问道。
“我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同过去一样便是。”漓池道。
炎君结起眉,道:“如过去一样?我过去所知如雾中看山,所做如盲眼摸索,如今又怎能如过去一样?我倒想问问你,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漓池略一摇头,没有说,反向炎君问道,“如今已过去了十二万年,你对当年之事,又是如何看的?”
“我知你欲建立地府,然而天地大劫忽起,之后太阳星被封闭,至今未有人能进去一看。太阴说你负劫而亡,她在建立神庭后就于太阴星中陷入长眠,唯留下大天尊的名号,偶尔响应神庭之事。玄清教忽然覆灭,又被窃名欺世。我对当年之事的确有着自己的猜测,但如今你既然还活着,那这些猜测就已全部没有了意义。”炎君定定看着漓池,“如今你既然站在这里,为何不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要我来告诉你,”漓池忽然笑了一下,“我若是知晓全貌,又何至于落至今日呢?在这十二万年里,你难道没有觉察到什么吗?”
“你是指玄清教?”炎君眉头大皱。
“日光照耀之地,阴晦不敢滋生。在我活着的时候,潜藏在阴影里的就永远只敢潜藏着。我若不身死,他们又怎敢冒头呢?”漓池淡淡道。
“这都是你算好的吗?”炎君向他紧紧追问道。
“不,”漓池道,“我若是能够算尽一切,当年地府就已落成,又何至于空耗十二万载?”
炎君紧逼追问的气势忽然和缓了下来。
玄清教,他是眼看着对方是如何一点点将这教派建立起来的,看这原本不必履足世间的神明是如何收敛了世间那些怨苦的魂,在掌中为他们诞生出一座公正的地府。
这十二万载让那隐匿至深的幕
后者终于现出了一鳞半爪,如果从这一点上来看,那这十二万载的确算不上空耗。可玄清教已亡,又被披皮窃名,反成了凶手的爪牙。对于十二万载后重新苏醒的神明来说,看见今日的这一切,这十二万载又怎么能不算空耗呢?
炎君是天神中第一个,也是天神中少有的能够大概明白他当年为什么要建立地府的一位。
世人常言水火无情,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使得图腾与祭拜诞生了。神明与凡世众生最初的这种联系,诞生于凡人。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在凡人之前,天生蒙昧的野兽是不会思考并试图用祭拜天地的方式,来祈求让自己的日子更好过一些的,而天生灵智的异兽虽然懂得思考,但他们天生的神通使他们对自然的道理有所感悟,故而能够明白,祭拜是不会使得高邈难测的天神垂眸赐福于自己的。
唯有诞生了灵智却又于天地之道上懵懂无知的凡人,才会因为畏惧苦难渴求欢乐而去向天地自然祈拜。而凡人们最初祭拜的对象,就是火。
世人常将水火并列,他们对水于火似乎是同样的亲近与畏惧。洪水滔天之时万灵哀哭,但河水滋养土地、雨水冲洗污秽时,又是如此的令人喜悦。雷火焚尽森林毁伤家园时痛嚎恐惧,但火焰温暖寒冬、照亮冷夜时,却又是如此的令人安心。
可水与火终究是不同的。人们可以在水中嬉戏,可以亲昵的接触水,但他们永远无法触碰火。在第一个试图利用火的人诞生之前,水已经滋养了世间生灵无数年,而当有一种生灵成功的利用了火焰的力量之后,他们诞生了文明。
于是,火焰成了他们第一个膜拜的对象,炎君成了世间第一个感受到心念力量的天神。
这让炎君感受到了新奇,但也只是新奇而已,凡人心念的力量虽然可以无边广大,但对神明来说可用的非常有限。并不是像如今的香火那般只要酌情完成凡人的愿望就可以轻易取用。
炎君因此关注了一阵凡人,这也使他在因果初乱时就感受到了它所产生的涟漪。
心念之力本来是无害的。无论人们的欲求如何无边、爱恨何等深重,都有着因果的掌控。这由欲与情所诞生的心念力量所有的影响,最终都脱不出因果运转。一个人心里的渴望再深,也只能影响他自己的行动,若想干扰他人,就只能通过自己的行动来影响他人。而他们因心念所种下的因,也终将得到相应的果。
但是当因果开始混乱之后,无边广大深重的欲念与情念便如脱缰之马、无阻之潮,开始侵染一切取用这力量的魂灵。
当神明以完成凡人所愿为代价来攫取他们的心念力量之时,是否已经将自己也放在了交易砝码的平台之上?是否也已经在对香火的渴求之中,将自己的心绑缚在了这种交易的规则之中?
哪怕他们在完成凡人所愿时已经经过了选取,哪怕他们已经将那香火再细心不过的炼化过了,是否也已经被那心念之中的欲求所影响,所以才会诞生出对心念力量的渴求来?
失去了因果的所限之后,欲将吞噬一切。
炎君能够明白当年的漓池在做什么,但却不理解他为何要做到那种地步。
为欲念所吞噬之人,皆因自身沾染欲念。天神自性清净,既然不必畏惧于此,又为何要为此奔忙至此?
但在大劫起后的这十二万载中,炎君逐渐开始理解。
太阴说他负劫而亡,炎君当初信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位天神是相交至深的好友,太阴有什么理由要说谎呢?
无拘欲念所诞生出的力量,已经在时间的积累下变成如此的可怖,在它们终成大劫的那一日袭世如海潮。除了那样的力量,还有什么能够使太阳星熄、天柱山折呢?
还有什么样的力量,能够使那样的神明陨灭呢?
更何况,他当初为了建立地府,是天神中最多接触心念力量的一个。心念之力最终不过贪执与嗔恨,玄清教中所收容的那些魂灵,无不是受因果混乱之苦,嗔恨最重的魂灵。
所以他是最初负劫的神明。
因而当初的炎君信了太阴所言。在他看来——乃至当年所有有资格知道此事的天神看来,是在大劫最初爆发之时,因神明的陨灭而暂时得以平息。此后太阴建立神庭,梳理命气,虽然陷入了沉眠,却也将大劫生生镇压延后了十二万年。
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十二万年前身陨的那位神明已经做过了。
神明当年所要建立的地府,并不只是像如今的神庭这般,将混乱的命理重新梳理那样去梳理因果,他是将地府与天地勾连,使之成为天地规则的一部分,彻底弥补使因果生乱的漏洞,让此方世界重归正轨。
但这十二万载间,却并没有谁能够再次走上曾经神明为弥补天地而走上的那条道路。
两位在天神中都算得上顶尖的存在,一位在大劫的最初负劫而亡,另一位同样受到重创,粗略创下神庭之后就在太阴星中陷入了沉眠。其他神明在此后的十二万年中并非没有做出尝试,但他们无一不在这一过程中感受到了阻力。
有另一股潜藏至深的力量隐在暗处,逐渐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他想要取代你?”炎君肃声问道。
曾经他以为神明是负劫而亡,而今却怀疑那幕后另有推手。那是堪与神明和太阴博弈的推手,亦使玄清教覆灭得迅速到令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他拥有这样的力量,却又谨慎到在此后的十二万年间都没有真正露面。一个在拥有强大的力量同时还拥有这样的谨慎的敌人,无疑是可怖的。
“他想要的可不止是取代我。”漓池的脸色忽然淡漠了下来,生出令人不敢亲近的凛然。
炎君沉默片刻,忽然道:“点苍山是我所指引的势力。”
在天柱山崩塌后,点苍山成了唯一一座幸存下来的余脉,它承享了些许天柱山的余惠,也是继承了些许神明的余惠。当年玄清教忽被覆灭之后,炎君心有所感,便牵引了一支走出正路修行道的凡人在点苍山中落脚。
“明灯教是在玄清教灭之后,心受所感的生灵自发而立的,我发现之后,对他们看顾了一二,但并未插手。”
“你若想用明灯教的力量,我可为你统合;你若需要点苍山的力量,我可将之交予你。”
炎君说这些话时神情里带着点儿懒散,可他说出口的话便必然是真实的。
漓池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需要的那一日,必不会吝于向你开口。”
炎君知道神明不会与他客气,便不再纠结此事,赤金的目认真起来,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大劫起的那一日,你发生了什么事?”
“说实话,我记不太清。”漓池说道。
炎君又有皱眉的趋势,漓池浅淡笑道:“我现在想起的旧事并不太多,但还是够用的。”
这种忘却很有可能是他刻意为之,有时候,不记得一些事,才是最好的应对。
炎君拧着的眉慢慢松开,道:“罢,至少你还记得找我。”
他说这话时散漫里又带着点儿得意,却忽又转而问道:“你真记不得旧事了?”
漓池扬起了眉。
这话问得古怪,那语气里暗含着些许期待似的,不是隐瞒了什么恶事那种,反倒像是希望他忘了某个让炎君自己感到丢脸的小事那样。
炎君看着漓池扬起的眉,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暴露了什么。
“你有事需要帮忙再找我。”他急急说完就撤了神力,将这具临时降下的化身散成一片明亮的星火。
漓池慢慢放下挑起的眉,目中霎时起了雾,照出因果茫茫。
他的确有很多事都记不得了,但……有些事他虽然不记得了,世间的因果会替他记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