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之月,水始冰,地始冻。
隋地,召湖。
落过几场不大不小的雪后,湖面上就结了冰。湖水清透,冰层也是剔透的深蓝,唯有沿岸的地方冻了层未化的薄雪,呈雾白色,远远看去,好像一段美丽的绸纱蜿蜒。
湖上架细桥,桥通湖心亭,细雪飘落,端是一片好风景。此时亭中坐着几个锦衣秀士,身披大氅,炉上温着酒,他们在热汽蒸腾出的水雾里赏雪,遥遥看去,风雅得很,瞧他们嘴唇微动,不知可是又得了什么精彩的诗词。
“邹、邹、邹兄,太、太、太冷了,雪看、看完了,咱、咱们回、回去吧。”抱着暖炉的乔书生哆嗦着嘴唇道。
“乔、乔、乔兄,再、再、再看会儿。快喝两口酒,暖一暖。”第一次来北边儿看见雪地邹书生依依不舍,从袖子里掏出手重新倒了杯酒。
乔书生舍不得直接喝,先捧着酒暖手,冷风一吹,热酒温了,再一吹,温酒凉了。
乔书生欲哭无泪,赶忙重新兑了点热酒进去,一口吞下肚。
冰湖下面,蟹将军八足一撑,高高立起,两只大螯钳往上一敲。
哗啦啦。
还不算太厚的冰层霎时被敲出俩大窟窿。一群肥鱼霎时游到窟窿眼边,享受着随阳光一起浸进来的空气。
蟹将军舒坦地抻了抻螯肢,在冰窟窿边划拉了两圈,留下神力来。之后今年冬天这俩洞就不会冻上了,算是留俩换气的地方。
召湖所处之地开阔平坦,是上好的良田水泽之乡,但这地方没个遮挡的山丘,一到冬天寒气最先到的就是这里,冷得厉害,隋地别的地方的水都还暖着呢,他这里先结了冰。
凡人没事儿爱赏个风啊雪啊什么的,蟹将军早看腻歪了。要他说那些凡人也有意思得很,再好看的景儿,缩得跟个虾子似的看,那还有什么趣。他不怕冻都嫌冷懒得动弹,这些个冻得直打哆嗦,还偏偏要大冬天地往湖上凑,哪冷去哪。
蟹将军的大眼睛转了一圈,不再瞧亭子里挨冻的两个傻帽,又沉下去了。
邹书生听见背后的动静回过头,只见湖面上多出俩冰窟窿,惊讶得很,正想问,就听乔书生道:“蟹、蟹、蟹……”
邹书生再把头转回来,见乔书生瞪大了眼睛看他,继续:“蟹、蟹蟹……”
他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忙道:“不、不客气!”
“不客气个头!”乔书生一气,也不打哆嗦了,“我是说,蟹将军!”
“蟹将军?”邹书生一脸茫然。
“蟹将军是湖神,快走快走!别在这待了,小心得罪湖神!”乔书生跳起来收拾东西。
邹书生见他慌张,只怕这蟹将军是个凶神,也不看雪了,跟着起来茫茫乱乱地收拾东西:“这个蟹将军,凶、凶吗?”
乔书生瞪他:“蟹将军可是水神!”
邹书生不敢说话了,乖乖跟着一起从湖上跑了。自古水神多凶戾,不看了不看了!再说湖都破了。
乔书生在他身后吁气,可算把这没见过下雪的傻小子忽悠走了。又紧跟着在心里默念祷告:“蟹将军莫怪、莫怪,借您名号一用,再不把他劝走,小子就要冻死在湖上了。”
蟹将军没听见,听见了也不在乎。他也嫌冷,正琢磨着往上游跑跑,到老朋友那避避冬呢。
不过今年他可不好自己跑了,他这儿还有两位客人呢。
蟹将军给湖开了气口就缩下去问了,你们俩跟着我一起往暖和地方跑不?
丁芹没意见,白鸿也想跟着去瞧瞧淮水神君的其他旧部。
蟹将军在湖里设下个阵法,省的他不在被人偷家,然后带上几个机灵可喜的后辈。
溯洄避冬寒嘿!
……
仲冬之月,冰益壮,地始坼。
隋王宫。
阿鹿身后跟着一个宫中乐师。这几日隋王的头痛症越发严重,烦躁起来的时候听不得半点闹出来的动静,也受不了一点声音都没有的死寂。
没有动静好办,在殿内布置个阵法就好了,可又不能太安静就难办了。所以阿鹿把阵法撤了。因为殿外风扫枝叶的声音太扰人,她又让人把树上繁杂的枝叶都砍了,就剩下一颗光秃秃的主干。这样既有风声,声音又不至于太过凄厉。
可应不负的还是一日比一日更烦躁。她痛苦的根源在于头痛症,但阿鹿解决不了头痛症,她只能从这些细枝末节下手,尽量让应不负不那么遭罪。阿鹿真心实意地希望别初年真人不要是个坏人,只有他能稍稍缓解应不负的头痛症,但他不肯多给那种药丸,王上也不愿意多用那种药丸,她虽然好像已经很信任、很亲近别初年真人,却只肯在熬不住的时候点上一枚。
阿鹿虽然心急,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想有什么声音是舒缓不吵闹的,于是就想起来了宫中还养着的一批乐师。
应不负在年轻的时候很喜欢音乐,常召乐师们排新曲,但后来她就没工夫听曲子了。这些乐师养在宫中,也只有在王上逢节宴请大臣时才会用得上。阿鹿想起这批乐师来,于是就亲自跑了一趟,从中找出技艺最好的一位老琴师,交待清楚后带来找隋王一试。
只是还没等进入殿中,阿鹿就被拦住了。
拦住她的是位老大人,玄衣正冠,白须鹤发。这位是隋国相,已经九十多了,应不负稳定隋国与登隋王位时,都获得了这位老大人的相助。他要来见隋王,被殿前侍卫拦住了,但阿鹿不能不接待他。
“澹台大人。”阿鹿对他行礼道。
老大人复姓澹台,单名柳字。澹台柳认得阿鹿,这是王上亲近的宫人,自小在王上身边长大,有一身好功夫,一直护卫在王上身边。他见了阿鹿先眉头一皱,问道:“王上呢?”
“王上在殿中。”
“值此劫中,你怎可擅离王上身侧?”澹台柳斥道。
殿内传来声音:“老大人请进来说话吧。”
两人回头,应不负正被一个宫人扶着站在门口,受风一吹,脸色有点泛白。
阿鹿赶忙把她扶回去,澹台柳也跟着进了殿内,满室辛热的香气,虽然味道浓了些,但在这越来越冷的初冬,这样暖热的香也算适宜。澹台柳被香气熏得有点皱眉,他往那边看了一眼,熏香炉就搁在榻旁的小几上。应不负除了被风吹得脸色有点白外,看上去一切都还正常。
澹台柳先看了看她的情况,再看向阿鹿和跟着的老琴师,又是眉头一皱。
还没有待他开口,应不负先道:“老大人莫怪,不是她的错,是孤叫她去的。”
阿鹿老老实实地道歉:“是我的错,我可以让别人去的,不该自己擅离。”
挑个琴师这样的小事她用不着亲自去,叫个宫人去就可以了,她最重要的职责是守好王上。她是一时心急了。
澹台柳不对着她了,一脸严肃地看着应不负:看,阿鹿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不懂事?
应不负对这位年长的老大人无法应对,人家都九十多了,她只好跟着认错:“是孤的错。”
澹台柳道:“王上当珍重自身。”
应不负点头:“孤会的,孤很好。”
澹台柳又道:“既如此,王上为何多日不上朝会?”
应不负叹气。老大人宝刀未老,依仗身份和年纪,亲入王宫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孤操劳许久,欲休养几日。”她说道。
澹台柳淡淡看了一眼存在感微薄的琴师,阿鹿也看了琴师一眼,偏了偏头。琴师悄悄退向了侧殿里。
澹台柳道:“那位常出入宫中的别真人,是王上这几日休养时解闷的陪伴吗?”
阿鹿瞪大了眼睛,应不负点头道:“对。”
阿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澹台柳不说话了,他看着应不负,半晌后叹道:“王上登位以来苦心竭力,想要放松一下也是正常的。”
他退了一步。王上宁可承认在宫中养内宠都不肯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知道他今日大概是问不出结果了。不过凭借王上如今的地位,她就是养上几十个内宠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失策了,他应该换个方法问的,王上能走到今日,又岂会在乎区区一个养内宠的名声?
但既然已经没法再从这个方向问下去了,那澹台柳就换了个路子,他走起感情线来:“陛下还记得当初答应臣什么了吗?”
阿鹿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应不负瞪着眼睛拍了她一下,对澹台柳放软声音:“孤当然记得,孤承诺过老大人,不负隋国。”
澹台柳继续道:“王上若觉得澹台可用,澹台氏千百子弟,敢以血躯为王上排开前路。”他不再想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他开始直接表忠心。
应不负没办法了,老大人殷殷地看着她,她也有点受不住。澹台柳说澹台氏愿为她效死,她是信的,但不是因为忠心于她,而是因为他们目的相当。他们都希望隋国能好起来。
澹台氏并非忠于她,而是忠于隋。因此,她才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出了问题。隋国现在看着兴盛,但其实摇摇欲坠。应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应氏为隋王室,就有一个名在。隋地暂时乱不了,但她若死了,应氏不复,隋地无主,这世上有野心的人可不少,必然群雄并起,隋地再难安稳,直到迎来下一个君王。
此外,应氏有累世积下的王气,这是凡人当中难得会对修士产生影响的力量。若无王气,就梁国那个乱象,胥氏哪里还能把王位传承数百年?应不负若死,应氏王气便散了,修士们若来插手,又值此大劫,隋地不知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
当初澹台柳愿意第一个冒头助她,除了她自身显露出来的能力外,也有这一层原因。但澹台柳并不傻,他来这一趟虽然没能从她口中得到消息,但恐怕已经有了猜测。
“老大人……”应不负慢慢说道,像是有点出神。
“王上,”澹台柳打断她,他从座椅上起身,后退几步,恭恭敬敬地一拜,“王上当保重自身,澹台愿替王上解忧。”
应不负忽然笑了:“我知道了,我会珍重的。”
澹台柳离开了,阿鹿还有点迷糊:“他就这么走了?”
在她看来,澹台柳是很厉害很聪明的人,他这样的人,一定很不好糊弄。他是为了知道隋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来的,可是怎么又这么轻易地就走了呢?
“老大人已经有所猜测了。他并不一定要知道答案,只是来看看我的情况,见到我还好,就放了心。”应不负耐心慢慢教她,“他来是为了告诉我,澹台愿意站在我这一边。”
阿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可是如果他见到……见到……”
应不负还是含着笑,阿鹿不敢说,她倒没什么在乎的:“如果我情况不好,那他就不是来把澹台氏送给我用的了。”他也许还会那么说,但澹台氏就要为抛弃她另寻出路做打算了。
她看阿鹿还在思索着,也不继续深讲。事情不能全都一口一口喂进嘴里,要自己思考才能算是学会了。
“来,帮我把香熄了。”应不负招阿鹿说道。
阿鹿忙打开熏香炉,里面赫然装了三枚香丸。她把香丸挑出来重新装进盒子里,担忧地看着应不负。
应不负闭上眼,忍耐着随香气淡去又逐渐严重起来的头疼。刚刚为了见澹台柳一面,她临时点起三枚香丸,才压下去头疼。但她不愿太过依赖别初年送来的香丸,她已经隐约发现,香丸对她的效果在慢慢减弱,因此,只要还撑得住,她宁可忍着。
“你不是叫来了一个琴师吗?”她对担忧的阿鹿道,“让他来弹琴吧。”
……
澹台柳的确有所猜测,能够让王上拒绝澹台氏相助的麻烦并不多。但他当初选择应不负并不只是因为没得选,还因为应不负确实当的起。应不负一生遭遇跌宕,又处在一个孤高的位置,难信他人,但澹台氏不是靠投机而兴起的世家,他们传承数百年,自有风骨。当初隋国将乱的时候她撑住了隋,如今她遇到麻烦的时候,澹台也愿意撑着她。
朝野因为王上这段时间没有露面的缘故私下有了些许动荡,只是都被他这个隋相给按下去了。他已年迈,原本想慢慢退下去,但再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王上对他自称“我”,是告诉他她念着当初她以公主之身协理小隋王平定隋国那段时间的情谊,记得那时他们的所求。
虽然不知王上这段时间为何不上朝会,但有与她的默契,有他这个隋相在,隋乱不了。
马车驶出宫门,王宫内行车,这也是王上给他的优待。
马蹄嘚嘚,由宫门前的肃静驶进一片繁华,帘子挡住了冬月的冷风,却又透进来热闹的人声,不少人正聚在武斗台旁叫好,两侧铺子与小摊贩笑眯眯地招呼着人,马车又从热闹驶进一片幽静,驶进澹台家所在的甜水街。
等进到前院的时候,隐约听见几个小辈热闹的声音。澹台柳松了心神,笑问道:“他们又怎么了?”
车夫赶着马小步往里走,回道:“好像是在外面瞧见了什么热闹,有个盲眼的画师什么的……”
……
六英城。
仰苍正在想着昌蒲的事情。
借着明灯教罗网的背靠,昌蒲虽然才来到隋王都不久,却已经找到了机会。再过一段时间,将是冬至大节,隋王将提前一个月对各家赐下炭火等物,以示恩泽。收到隋王赐物的人家也会遣人去宫中谢恩,这是个隋王与大臣们联络感情的传统,虽然不一定能见到隋王。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们在暗,别初年在明,这是他们的优势,但他们也有劣势。
别初年在隋地经营良久,他们不知道别初年进行到了哪一步,不知道按照他们商量的计划步调还来不来得及阻止他。但他们也没法赶得太紧,凭别初年的心智,他不知已在隋地布下了多少手段。如果操之过急,只怕会被他发现端倪。仰苍绝不会小看别初年,他就算谨慎至此,对付别初年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那可是别初年啊……他早年在闵冀两地跟随师父游历,亲眼见证过他是如何收拾那些为祸一方之人的。后来他们不在闵了,那时仰苍没有多想,但现在他明白了,闵地,是炎君的地盘啊。
比起针对隋的布置,仰苍先对别初年的旧事做了布置。他并不指望这点布置能够击败别初年,但这点布置至少能够保得住昌蒲。
仰苍垂头思量着,掌心的黑石头一明一灭。
石头在练习他教的点灯法。
柴火仍然没能点亮心焰,反倒是石头这个神魂不全的先成功了,虽然时显时灭,但有了这个开始,以后就容易了。
石头现在努力得很,他本来只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周围,声音勉强能听清,却很难看清自己身处什么环境,能听不能动,几如活死人。他发现自己在点亮心焰后,感知会变得清晰很多,而且思维似乎也不像之前那么糊涂了。换句话说,点灯后他就变聪明了!
石头很想变聪明,但他的心焰太微小了,点着心灯时他还是很笨。而且他现在连维持心焰一直点亮都做不到,只能先努力让这心焰不灭。
他修行的进度一直很慢,他自己一直以为是自己神魂不全的缘故,但先生说不是这些缘故,是因为他的心没有定性。明灯教的心焰很特殊,有点类似持戒法,是一门将心性修为之力显化的功法,并不受灵气环境法力神念的影响。
石头想先生说的是对的,他现在是个石头身,根本没有灵气运转回路,那点可怜巴巴的神魂也练不出啥来,但他还能点亮心焰,所以应该不是这些的缘故。他现在不聪明,只好用笨办法,一次一次的回忆琢磨,自己点亮心焰的时候在想什么?是什么感受?慈悯……
微如萤火的光亮在石头上一明一灭,只能模糊照亮巴掌大的地方。昏暗的房间内却突然亮起,石头羡慕地看过去,仰苍掌心一灯如豆,照得满室明澈,却不透出半点光华。
仰苍没注意石头,他感觉到昌蒲在找他联系。
在开始计划后,除非收到大的变故消息,仰苍从不主动联系昌蒲。别初年在隋王都的布置情况未知,万一他盯上了昌蒲就危险了。所以一直都是昌蒲在确认安全后联系仰苍。
昌蒲简单讲了一下她这边的情况,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宫中消息得知不易,他们也不能确定具体的情况。应不负很有手腕,将王宫经营得如铁桶一般,余简也只能被动的借助宫中供奉他的琴师们获知消息,而无法传递神谕主动利用琴师们帮忙,那会被王宫中的阵法布置与修士们发现的。
昌蒲同仰苍快速交换了一下信息,正欲结束这次沟通时,昌蒲罕见地显出几分犹豫之态来。
仰苍以为出了什么问题,严肃相问:“你不要冒险,再微毫的感觉也不要放过,发生了什么?”
昌蒲知道他是想差了,道:“不是,我很安全。”
她迟疑了一瞬,道:“是宫中的一个消息。”她觉得这个消息不重要,对他们想要做的事没有什么影响,但师父可能会想知道。
“余先生说,他从宫中的琴师那听到,隋王亲口承认,宫中的别真人她的内宠……”
仰苍:……
“师父……师父?”昌蒲小心地唤着他。
仰苍的声音有点飘:“……我知道了。”
“您没事吧?”
“没事。”仰苍抹了把脸。
他就是没想到,别初年在心焰熄灭后,竟然变得……很有献身精神。
要真是这样,事情还有点麻烦了。他们只想对付别初年,没想对付隋王,当然备用计划里也是有关于隋王的布置,以防隋王完全被别初年掌控的情况。他们想过隋王与别初年的关系,无非是欺瞒利用,好一点的话就是隋王对别初年有警惕,差一点的话就是隋王已经对别初年深信不疑,可只要揭开别初年的计划,面对这么个想算计她王位与隋地的人,隋王就算再不靠谱,第一反应也肯定是弄死他。
但他们没想到,隋王可能与别初年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爱情这玩意……它不讲道理啊!
这种事……仰苍两眼放空地想着他对他师父的了解……
为了确保他计划的万无一失……别初年大概、或许、可能、应该……真能做得出来吧?
一旁修行累了正打算歇会儿的石头悄悄把注意力转过来,他看着一动不动的先生,连眼神都是空寂无波的,很佩服地想着,这就是先生所说的心中有定性吧?
……
梁国。
飞英耐心地等待着。
他对玄清教试探的饵已经撒出去了,现在只需要等待结果。
天色渐晚,暮色是昏沉柔软的。有吉躲在阴影里,把皴裂的手塞进袖子里暖着,脸被寒风刮得生疼。
他现在是玄清教的童子,按照规定现在也该回到住所了,不应在外面乱逛。有吉以前是很听话的,他不想被赶出去,所以他要做个乖孩子。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飞英真人给他的考验!
飞英真人告诉他,如果他能够在天黑之后,到一个地方,放一件东西,回去后就教他修行!有吉高兴坏了,他听说过,高人们教徒弟都是要先经过考验的,他现在就是在经受考验!如果他能够做到飞英真人交给他的事,那他就能跟从真人学习了!
有吉冻得脸色发青,却一直在外面藏到天黑,见街上没有人了之后才开始行动。他不能被别人发现。
天黑之后的外面很恐怖,寒风呜呜地吹,有吉缩着身子,低头一个劲儿地往他之前记住的路上跑。等终于到了地方后,有吉缩着脖子看了看周围,从怀里掏出真人交给他的盒子,悄悄松了口气。他仍然害怕,却也有点欢喜。
只要把东西放下,他就可以回去了。盒子上没有锁,他随时都可以打开,但有吉不会打开的,他虽然好奇,但也知道,那是真人给他的考验。
有吉抻了抻被冻得僵硬地嘴角,弯腰把盒子放在地上,僵冷的指尖有些留恋不舍,那盒子一直揣在他怀里,被他体温捂得暖热。
他准备回去,回去就不冷了,回去有厚厚的纸被。
有吉直起腰,忽然感觉心口一凉。他扑到在地上,地面是濡湿温热的,有着新鲜的血腥气。
好冷啊……娘、娘,你在哪里?阿宝好冷啊……
他大睁的眼睛里失了神。从他心口拔出来的剑劈开地上的木盒,盒子里是空的。
夜色里传来一声冷嗤。
……
房间里,飞英突然睁开眼。他没有表情的面目像石头雕琢的一样,哪怕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他却连眉梢也没颤动一下。
“原来是复大人。”飞英道。
复大人眉眼间距生得窄,没有表情时显得阴厉,笑起来时也像是在阴笑:“你不知道是我,怎么会送来那么合心意的礼物?”
那盒子是个空的,也没有夹层,盒子不是他要送到的东西,有吉才是。
“我有所猜测,却不敢确定。复大人的九子鬼母剑早已有了火候,我送的只算是个添头罢了。”飞英道。
“你眼力不错。”复大人意味深长道。
当初就是他把飞英从卢国带过来的,飞英那时虚弱得快要死了,还能看出来他修行的是九子鬼母剑,但飞英眼力更厉害的地方是,他在被丢到梁国的玄清教后,竟然还能自己找过来。
“复大人过奖了。”飞英舒了口气。
玄清教果然不止他看到的那些,而梁国放在明面上的这些玄清教众,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内里还有一层隐秘的玄清教。现在复大人既然愿意现身见他,就是愿意将他引入真正的玄清教中,那才是他所求的。
既然走出了这一步,那就该了解之后的方向了。如今梁国已将尽落于玄清教之手,但他之前在卢国中的所见,却似乎不那么顺利。飞英向复大人探问。
复大人嗤笑:“你以为只在于卢、梁吗?”
他阴冷眉眼间舒张开傲慢:“我玄清教以国为子。诸国尽为我等之谋!”
……
是月也,日短至。阴阳争,诸生荡。君子齐戒,处必掩身。
隋王宫。
隋王应不负身着凤鸟玄衣,头戴百鸟玉珠冠,于朝堂上,接待大殷来使。
殷使带来了殷天子之命,还有一道讨伐檄文。
讨伐檄文很长,不等殷使念完,殿中大臣已经全变了颜色。
这道檄文倒不是为了讨伐隋的,它是用来讨伐卢的。
殷天子在檄文中痛斥卢国的不逊,说卢国不但愚弄平民,还侮慢神圣。
只这一句就让隋臣坐不住了,殷天子痛斥卢国,檄文却送到了隋国,这其中的含义已经让人不安了。
除此之外,人人都知道,卢国恭敬神庭。神庭是世间皆知的神道正法,殷天子说卢国侮慢神圣,这个神圣指得是谁?
神庭为天下神道修士广传正法,神庭印记遍洒世间,虽然卢国最为恭敬神庭,却不代表只有卢国恭敬神庭,只不过势大势小的分别罢了。神庭之势,称一句遍及天下并不为过。世间修行者,唯有神庭当中的神明与普通人交流最广,故此,世间文章若称神圣,通常指代的就是神庭。
不是说除了神庭其他人都不能用“神圣”这个词了,而是大家通常不这么空着用,要再加一点形容让人明白这个“神圣”指得是哪一方,比如说“武英殿中的神圣”“点苍山能通神圣”等等。
殷天子说卢国侮慢神圣,不可能说的是卢国侮慢神庭,但这样遣词……是要把神庭压下去吗?
隋国中的几位老臣做得还算稳当,给了几个定性不够的人一个眼神,让他们先听下去。
殷使继续往下诵:
殷天子有教化之责,他爱子民就像爱自己的子孙,一直尊崇感念神圣的恩德,如今见到卢倒行逆施,使地裂天哭,山震海涸……
这下隋臣中坐不稳当的更多了。“地裂天哭、山震海涸”,好家伙,这是把大劫的原因直接赖到卢国身上了。
殷使就在隋臣们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里继续诵,他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但和隋臣不一样,他脸色难看是为了声情并茂,他说:
由于卢国的事情,殷天子悲痛到连觉都睡不好,忧愤到连饭也吃不下,但是他没有办法啊,因为殷距离卢国实在是太远了,他派人去卢国,苦心孤诣试图教化他们,但卢王残虐,竟然斩杀了殷天子的使臣。
澹台柳暗自叹了口气。卢王有没有杀殷天子的使臣不知道,但殷天子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他清了清嗓子按下满朝扰动的臣子——已经有人瞪着殷使飙出杀气来了。
这前来的殷使也是个人物,面对满朝隋臣,他孤身一人气势不改,硬是把整篇檄文诵得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接下来的大段内容用不逊不忠踩住了卢,用哀愤无奈托住了殷,又用忠信压住了隋。总结起来无非就一句话:
殷天子闻隋忠信,请隋伐卢。
群臣哗然。
隋自然是不肯的,现在正大劫呢,各方都才开始缓过来,正需要休养生息。更何况他们和卢都各自待得好好的,有淮水相隔,都七百年没有掀起兵戈了。谁愿意为了殷天子的一篇讨檄文就往里添不尽的兵马钱粮?殷天子想要伐卢,却要隋地出血,以坐收渔翁之利。
但这篇讨檄文已经在大义上把隋的路都给堵死了,隋若不从,就是像卢一样不逊不忠,不逊不忠之徒,天下尽可讨之。殷与卢地不相接,却与隋地相接。
殷使念完讨檄文,就看向隋王,准备以殷天子之势逼迫她。殷天子是天下共主,这个名并不是虚的,每年都会从诸国收取供奉,诸国还要派遣人前去朝拜,且大殷确实强盛,殷天子之气也会对诸国之气有所压制。
澹台柳起身打断他,先对隋王行礼,然后对殷使道:“卢、隋相接不假,但两地之间淮水相隔,淮水难渡,我隋地多年未兴兵戈,没有能够渡河的大船,也没有擅长河战的水师。天子仁慈,必不忍隋人因战死伤,请赐下船粮,并予以时日练兵。”
咱们也不是不同意,不是不忠义于天子。但天子如此仁慈,爱子民就像爱自己的子孙,纵卢国可恨,但隋人无辜,天子必然不忍隋人遭难,所以请赐下钱粮吧,并且多多给予隋人练兵的时间。
隋臣们不闹了。姜还是老的辣。殷天子要以名来压他们,他们就认下这个名嘛,您这么仁慈,都因为卢悲痛难过到吃不好睡不好了,我们怎么忍心再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您更难受呢?所以,一面讨要钱粮和大船,另一面慢慢拖着。
澹台柳的话全是依托着刚才那篇讨檄文的内容,殷使有点难辩驳,只好先挑出一条来:“不必有大船,今冬岁寒,淮水将结冰,可承载兵马。”
澹台柳示意了一下,一个隋臣站出来,对上殷使。
“大人久处帝都,没有来过这里,想必不了解情况,”隋臣很耐心地给他解释,“淮水是大江,水势力大,很难结成厚冰,就算结成了能够承载兵马的厚度,也只能维持数日,再久冰就承受不住了,之后怎么办?粮草怎么运输过去?总不能把兵马运过去就不管了吧?所以大船是必须要有的。”
一堆隋臣跟着开口,从各方各面对殷使提出的要求表示不靠谱,殷使一开口,就会先被塞上一句“大人久处帝都,不了解情况。”
殷使就算再有能耐,一个对上这么一群也力有不逮,他急智抽身,捧天子令喝道:“尔等难道想违抗天子令吗?”
天子令以五彩锦织,加有大印,其上凝聚着殷天子的赫赫威势。隋臣竟一时被迫得不能开口。
澹台柳缓了缓神,道:“不是违抗,只是需要时……”
王座上的应不负突然开口道:“我隋地自然忠于大殷,今年冬月,淮水冻时,隋将伐卢。”
澹台柳猛然抬头瞪着眼睛看她。
王上!咱上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啊王上!
应不负高坐王位,神情僵木,双眼混沌不清:“传我,诏书。”
仲冬行秋令,则天时雨汁,瓜瓠不成,国有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