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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6 章 第 65 章(1 / 1)

钟声已止,白青崖睁开眼睛,只觉心上有尘拂落,紧绷的弦已放松。

道钟之音虽贯通天地,却并非所有众生皆可听闻的,就算钟声响到能把金石震裂,也无法遍及世界,此声能够贯通天地,是以神通广传道韵,其鸣借道而行,其声自心而起,故而,唯有道心修持达到一定程度,方能听得见道钟之鸣。有些心上尘埃重的,听不全一百零八声钟鸣,他们的道心承接了钟声震荡,自己却浑然不觉此声,直到前几声道钟之音震去昏昧,方才能够听得见后面的钟鸣。

由此之故,道钟之声也可作为一种道心自检,一如常人,心性偏执起来的时候自己是不知晓的,闻此道钟声音越少,便可以知道自己心性出得问题越大,应该谨慎自省了。

白青崖听齐了一百零八声钟鸣,只不过前几声朦胧不清,如隔远山,后来才逐渐清晰起来。天人五衰降临于身,这件事多少还是让他心中起了杂念。

既已受得邀约,他便与诸挚雷洞修士同行,离开之前,先以供奉谢过庇护此地的神明。之前与怪异的争斗中,挚雷洞中的修士们受了些伤,白青崖也有损耗,帮助他们诛灭怪异的那一段淮水水神送他们借道淮水,来到此地。

据那一位淮水水神所说,这一片地方是附近难得的安稳地界,几乎没有怪异自此中诞生,他们可以安心在此休养。此地神明并未现身相见,只有烟气笔直作为示意。

“他们走了。”淮水江畔,淮水神君化身的余堌说道。

他此时作渔翁打扮,披着蓑衣斗笠,在江畔散散一坐,一支竹竿垂落江中,身边还似模似样地摆了个鱼篓,只是那鱼篓中空空如也,什么收获也不见。孟怀鱼线末端没有钩子,只团团缠着一缕灵气,引得江中鱼虾竞相争食。

余简径自调弦,听到这一句,只“嗯”了一声,手上一拨,便是一曲《渭城三叠》。

琴音如吟如诉。此时春雨还未落,细柳亦未生叶,这悠悠淮水江畔,却好像已经吹起了初春清寒的风,风里细雨迷蒙、别柳依依,哀情自生于心,回徊不去,怅然难舍。

余简的琴声起时,孟怀就不再说话。钓竿独垂,水声洋洋,他闭着眼睛,却陷入一片青青新柳岸中。

等余简的琴音止息,孟怀从听琴的心境中出离,面色就沾染了无奈。

“我来了几日,你就弹了几日的《渭城三叠》。”他说道。

“我弹不得么?”余简悠悠然地笑。

“自然不是。”孟怀只能道。

但《渭城三叠》是诉离别情的曲子,他这才刚来几日呢。

“既然神君不喜,那便换一曲吧。”余简很好说话地答道。

他指尖一动,又是一曲《梅花引》。只是好好的《梅花引》,竟生生被他弹出一种《忆故人》的味道来。

孟怀:……

也行吧。

孟怀安静地等着琴曲奏完。无论何时何地、何曲何意,只要是余简弹琴,他总是安静地听,那曲子也永远值得他安静地沉浸。琴艺到了余简这个地步,无论是什么曲子,弹出什么味道,都只在乎于一心。只是等到琴曲奏完之后,孟怀的脸色就更无奈了。

“我错了。”一曲听毕,不提他事,孟怀先道了个歉。

余简又笑,摇头道:“你何错之有?”

但他再拨弦时,指下便不全是伤别离的味道了。

余简自然是知道孟怀为什么要道歉的,不然他也不会连弹了几天的《阳关三叠》。

当初孟怀得了存真化身之法,担忧余简孤身在隋地应对大劫,欲以化身离开水固井中的封印。后来余简先行,孟怀还在等待神明取出他府中库藏,才能炼出存真化身离开井中。

只是后来,神明早已往淮水上一行,取回了淮水君府,余简在隋地待了许久,淮水当中各个河段分支的水神像有默契似的对他多有照拂,却仍不见孟怀化身的踪影。

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依余简对淮水神君的了解,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

他怕是做了个幌子。

孟怀大约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化身去办,所以才耽搁了许多时日。但他却没有另外再炼一具化身分两头行事。余简也是修行者,几番思维过后,大致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几个化身的问题,而是“有”与“无”的问题。

这世界上,想要将一件“有”的事物遮掩成无,那是不太容易的。但是若在已有之中略做混淆,则要彻底得多。孟怀若多了一个化身,那这个化身必然是要做什么的,就算掩去,这多了一具的化身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缺漏。可他若只有一具化身,这具化身是“为了同余简在隋地应对大劫”而炼出,也出现在隋地余简身侧,只是因为是私逃出水固井封印,所以一直藏匿痕迹,这个因果是前后完整的。至于在他化身炼制出来,到出现在余简身边,中间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自是可以用这前后完整的因果遮掩。

而如果一件事,需要小心遮掩到这种层面,那么孟怀想要瞒住的对象,又该是何等的可怖?

不只是此事,两千四百余年前,诸国尚未平定之时,因隋将罗参使计,引淮水水破卢国庸城,致使四万人冤死水中命数混乱,淮水神君受此牵连,被判囚于水固井中。

神君高傲、卢将顽固,此事似乎正常,然而如今再看,其中又岂非没有疑处?

但这些事如果涉及到了这样的层面,涉及到神庭大天尊,孟怀在井下也是真真正正地困了两千四百余年,也从未透漏过半点口风——他可以说是骗过了所有人,余简自然也想得到,这件事需要多么谨慎的对待。所以他猜出来一鳞半爪之后,便也不去主动去深思琢磨,更不会去询问。

这件不必说出口的事,也便在不必说出口的过程中被他放下。

孟怀听到那琴曲的意境变了,他仍闭着眼,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柔和的笑。他知晓他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且闭目听琴。

他曾赞叹余简的琴技近乎道,这不是虚言。此地少有怪异诞生,非是他化身在此的缘故,而是余简庇护此地,常于此奏琴的缘故。

众生化怪异,皆因心念妄动,自向往之。这世上许多化身怪异的生灵,若是在心性偏执的那段时间里被拉回一把,大约也就不会堕向这个无底的深渊了。余简的琴可以平正心念,消解偏执之情,在众生将堕深渊之时,神智骤醒,窥见前路实为可怖,便可转行他路。

一曲毕后,余简收起了琴:“道钟一百零八声长鸣,此声过后,各处的压力应当会小上许多。”

余简只是感慨,并没有想去点苍山的意思。神道修持与仙道修持虽有共通之处,但亦有不小的差异。如果不是神庭中的神道修士,倒也可以去看看,但神庭中的修士实无此必要。他们凝聚神位之时所受的神庭印记,就相当于指引前路的老师。若修持出了差错,神庭印记必有警醒。当然,若一心违逆,非要与神庭印记对着来,也不是不行,神庭印记不会去管修士如何修持己身,但若是违逆了神庭律条,神庭印记也绝不会客气。

神庭修士当中是没有怪异的,若有神庭修士将堕怪异,不必其他修士出手,他神位中的神庭印记,就会在他堕为怪异之前替他了断。同样的,若有神庭修士身受天人五衰而亡,神庭印记虽不能阻天人五衰,却可以护其命理,不至于因大劫而颠倒混乱。因此,神庭修士今生的修持与积累,来世也可继承,鲜少有差错,他们的前路仍是有道可依的,便不会因为太过恐惧大劫之中轮回的不可控而堕为怪异。

点苍山的道钟之音可以唤醒众生神智,使之清明不受烦恼所扰,甚至有修士可以从此声中闻道而悟,大有进益,亦或有道心之衰甚重者,闻此道钟蓦然而醒。这一百零八声钟鸣过后,不知多少处在将堕怪异边缘的修士会被唤醒,短期内再无此忧虑。而且,在听到了点苍山的邀约之后,世间修士便有了一个希望,有此希望牵引,便不会轻易选择堕为怪异。

但道钟对已经诞生的怪异却不会有影响,他们的道心已经衰亡了,根本听不见道钟之声。

世间散修多往点苍山而去,这些怪异就交由诸有传承的门派与神庭修士处理,这也是点苍山早与各家互通过的。

世间怪异横行,最棘手的其实还是散修所化怪异。一如神庭有其印迹,既为守护亦是监察,有传承的门派大多也有其灵宝籍录,其下若有修士堕为怪异,籍录上当有所示,便于各门派之间互通追索。散修往来自由,难以追索,没有修为的凡尘众生所化怪异虽也无法追查,但却不如已有修为的修士所化怪异棘手。

自此点苍山法会过后,世间散修所堕怪异之事,当减少大半。这对于那些前路迷茫的散修来说,也是劫中不可多得的机遇。

“大多不过是糊涂涂地挣扎罢了。”孟怀却道。他随手一提,就将抢到灵气团的那条最强壮的鱼儿甩出了水面,落到岸边一处盛着水的坑里。大鱼忽从宽阔的大江中落入浅坑,不由惊惶失措地蹦跳挣扎,竟把自己挣到了地面上。

孟怀最近着实比较清闲。

浑沌屡屡失利,也愈发警醒。孟怀本打算在涂山中等时机到来,现在却不能再在涂山中待下去了,以免被发现端倪。他此时借余简掩身,实乃无奈之举。诸众生在劫中挣扎,他亦在劫中沉浮,只不过比起这些糊里糊涂的修士们多几分清明罢了。

于奔腾不息的淮水而言,寿短的凡人不过如江上漂萍,于亘古而存的天地而言,诸般修士也不过是聚散浮云。挣不出轮回,便始终有生死大患横于命前,悟不出己道,到头来也只能于世潮中随波逐流。

大劫之中,世界如局,众生的命运不取决于他们自身,而取决于执棋者的胜负。

孟怀随手把在地面上挣扎蹦跳的鱼儿送回了江水当中,看它惊慌失措地游了几圈,又蠢头蠢脑地回来抢鱼线上的灵气吃,便顺手又把它提溜回了水坑里。

余简瞧着他来回欺负鱼,说道:“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若群鱼衔泥日复一日,也未必不能堵了你这条大江。”

孟怀大笑:“他们可不成。狂风之地,不积累土,何以起高楼?凭这些蠢物,便是日日衔泥,江水一冲也便散了。要想堵了江水,起码得能够搬得动能于水势中止而不前的大石才行。”

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多不可数,大多数却连登上棋盘作子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稍稍看清一点局势,开始真正影响一点众生命运的走向。

而今这些满怀希望前往点苍山,欲求得一个摆脱怪异之危、乃至天人五衰的修士当中,又有几个最终能跳上棋盘,拥有做一枚清醒的棋子的资格呢?

被拎回水坑的大鱼又自己蹦到了干硬的土地上,孟怀正欲伸手,却被余简一按。那鱼儿自己在地面上蹦动几下,离着江水越来越近,扑通一声,落回江中,摆尾而去。

“起码,他们能够为自己挣出一点什么。”

……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鸿雁来。

碌碌众生,各自奔忙。

隋地里鱼龙混杂的修士们少了许多,他们听到道钟之鸣,便要应约前往点苍山而去。这使得隋地最近的压力小了许多,各地出现怪异的次数少了许多,隋王都当中更是空旷。

此前受神明之道吸引,许多身受天人五衰之苦的修士来到隋王都当中,为求此道以免堕于怪异,现在这些修士们也大多离开了这里,前往点苍山。

但这才是正常的情况,也是对隋地更好的情况。

丁芹所传的神明之道修持法并不复杂,那是没有修行基础的凡人也可以修持的方便法门。她将修持之法刻于石碑之上,人人都能拓印。

隋王应不负在王都外特地划出了好大一块地方,在那里建起了一座供奉长阳的庙宇,石碑就放在殿前广场上,碑中有丁芹留下来的神力气息。无论她在与否,修士们都可以记下修持之法、感受神明气息,而后这些修士们其实就可以离开了。道法已传,至于之后如何去思维、体悟、修行,那要靠他们自己。

但这些身受天人五衰的修士心中难免具有惶惑不安,便想要留在这里,仿佛与神明的庙宇靠得更近一些,他们就能够更安心一些。隋国到底也只是凡人为主的国家,虽然有着许多与修士打交道的经验,但承载如此之多难以辨明来历、性情各异的修士,还是压力太大了些。不过现在有了点苍山的法会,既然有了新的去处,这些修士们也便不再流连这一处只能提供心理安慰的地方了。

曦光微微亮着,东方的天际飘着许多云,被将要升起的日光浸成灰紫色。燕雀划过天空,在清寒地风里张开翅膀,留下段段长鸣。

丁芹已经回到了隋王都中,她往长阳的庙宇走去。

虽然薛成波与其他一些武英殿修士暂时离开隋国前往点苍山,但隋地的情况相较之前还是松下来不少,丁芹也终于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忙碌。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白鸿了,她们俩总是一个回来了,另一个就在外边。算起来……自她和风六娘一起去处理鹄妖的事情之前,她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面了,这件事也就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白鸿说。

还没有走到庙前,丁芹就听到那里传来了吵闹声。有一个修士在闹事,似乎是因为修持数日未能得法的缘故。

庙宇中,其他修士对那闹事的修士大多冷眼旁观。现在还留在这里的,要么是才来到没多久,要么是没有听闻到道钟之声,对神明之道也没有没有修持有成的修士。在道心之衰的影响下,他们正处于心神不安杂念丛生的情况中,时常有慢、疑、怨、愤等等情绪生出来,如果不能时时对这些情绪进行分辨、思维、化解,就会被拖入更深的道心之衰中。

几个负责此地的武英堂修士拦上前,闹事的修士听不进别人劝话,清心醒神的术法落在他身上也没有什么效果,他越来越激动,身上法力气息波动不定,眼看着就要出手打起来。

武英堂修士戒备起来,却也没有太紧张。这里汇聚了许多受天人五衰之困的修士,时常便会有心性把持不住的。武英堂中会来这里轮守的修士都是在此道上已经有了一定成就的,他们可以暂时控制住闹事的修士,无论这些修士是真控制不住自己还是别有目的假装闹事,他们都会将之统统送到一旁有清心凝神之效的阵法中锁住,等其自己平静下来便罢。

但此时还在远处丁芹却忽然紧张起来,她看到庙宇上方有阴晦且不祥的气息迅速汇聚着,使得命理与因果一片混乱。那代表着有怪异将成。

点苍山的道钟对于听闻其声的修士来说是一重惊喜与希望,对于未能听闻的修士来说……若是不知晓道钟之事便罢,若是知晓了,又何以堪呢?

隋国这里有许多修士聚集,那些没有听闻道钟之声的修士,几乎都能够从别的修士那里得知此事。那些听闻道钟的修士有多欢悦,没有听闻道钟的修士就有多苦痛,不平、嫉恨、焦灼、绝望,这对于本已陷入道心之衰的修士来说,无疑是又一重打击。布置在庙宇中的清心阵法并非万能的,它并不能阻止修士堕为怪异。

若将堕怪异,唯有斩之。

没有人愿意发生这样的事,尤其是在这里。会来到这里的修士,无不是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而兔死狐悲之痛,最能消磨这一点并不稳定的希望。

丁芹提气飞遁,急往庙中而去。还来得及,只要赶在那个修士堕为怪异之前,她就能够打断这个过程!

但是等到她飞掠到距庙前道路还有数丈的时候,却忽见上方的不祥之气骤然散去。

白鸿正从门中走出来,她的衣袖上沾染了一点血迹,浸在冷气里的庙宇在她身后肃立,在漫天低矮的云里,被日光染成愈加鲜浓的橙红。

白鸿的神色里有些许倦怠,她在见到丁芹时微微一怔,紧接着就笑起来:“这次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丁芹收了步子,她听见庙中传来收拾后续的声音。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怎么样?”白鸿似是也不愿意再提庙中发生的事情,随口问道。

丁芹顿了顿,慢慢将云眠沙与朵卧水的事情讲了。白鸿是修行了数千年的大妖,早已见过无数生死。对她来说,欺瞒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尊重?可是在真正要说出来的时候,丁芹难免还是有些无措。没有人愿意带来坏消息。

“这样啊……”白鸿垂下眼睛,低低叹了一声。

丁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她看着白鸿,她的灵目天生就能看出来很多东西,但因为灵目中的封印在,在不主动运转时,她也有很多东西看不出来。

她从没有以灵目看过白鸿,白鸿并不是需要她谨慎探查的人。

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攥紧了一样,这不祥的感受驱使着她,灵目运转看向白鸿。

在那初升的日头里,烂红朝霞,天光如血。

她的灵目中,映出白鸿身上笼罩着的一层避尘决,乌黑的发上有几缕染着薄膏……

丁芹下意识伸手捉住她一缕发,指尖一捻,露出其下……霜白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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