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廓雪原,天地皆白不可分。
在这浩浩茫茫的大白之中,有墨黑极微一点,吸尽了一切的光。
大玄立在雪原之中,墨黑的衣在雪原的风中摆动,墨黑的笔汲着没有尽头的墨,墨黑的目中纳着天地。
他孤立于这片白中,暗得每一寸边线都棱角分明,沾不上一丝的白。
一方雪丘静默地伏在大玄身后,在阳光下起伏出一抹灰蓝的影。
玄黑的袖口一拂,雪丘突然如莲花开绽般裂开,无数年厚积的坚实致密雪层缓缓滑落,露出下面坚硬的岩石。
大玄忽然开口道:“何事?”
郗沉岸的身影悄然出现,恭敬地立在大玄身后,禀报冀地当中的情况。
他一直恭谨地半垂着头,神识中照映出神明的背影。
剥落的雪层震动了空气,冷风中凝结出片片雪花。神明一直在看着雪丘。
郗沉岸不知道这位神明的来历,也不知道神明的目标。他只能从神明在冀地撒落的子中,看出他似乎正在与浑沌为敌。
自从被这位玄衣神明从幽冥当中带走之后,他们就成为了神明的手下。
他们并非被操控,至少郗沉岸可以确认,自己的神智还是清醒的。而他之所以留在这里为神明所驱,是因为他清醒地感受到了契。
郗沉岸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与神明结下的契约,也不记得是为何结下了契约,但他却想起了一个印象——在久远的时光之前,他曾向一个名字祝祷。
那是铭刻在道上的契约,不可更改、不可悖逆。
在这些因为契被神明带来修士的当中,有被迫的,比如那些浑沌手下的黄泉摆渡者与其他被震慑于黄泉当中的恶灵;有虽不勉强却也不想长留的,比如女须手下的那只鬼犬;也有情愿留下的,比如他。
郗沉岸并不是就此忠诚于这位神秘的神明,他在此的理由与当初转而抛弃黄泉摆渡者和女须合作的理由一样。况且,就算心不甘情不愿又如何呢?像那些黄泉摆渡者,他们心有不甘,难道就能反抗得了神明吗?
不过,同样是去做一件事,认真与糊弄的结果完全不同。郗沉岸瞧着那群蠢货敷衍了事小心思不断,心中只冷笑。
神明不操控他们的神智,难道是做不到吗?在这样一位可以一念动幽冥的存在手下耍弄小聪明,是生怕自己过得太舒坦了。
落下的雪更大了。郗沉岸禀报已完冀地当中的情况,他没有对那些不逊之人的所行添油加醋,也不必替他们描补,只平实简单地说明情况。
一片飘飞的雪花落向大玄面前,他抬起手,雪花落在他指尖。
这是一片没有生机的雪原,距离这片雪原最近的居住者们把它叫做永无春。哪怕是天地春时、化芒复苏所带来的生机,也没能改了这片雪原的颜色。
大地自有起伏,常有不随节气而转的奇异之所。似这般四时皆冬的地方并不罕有,然而此处不同。
寻常永冬之地,譬如高原雪峰,虽常覆积雪寒风如刀,却仍有能够耐得酷寒的生机显现。或如开在冰雪中的低矮花草,或如身披白裘的野兽,或如土里钻动的小虫……更何况,还有种种异兽不惧冰雪,于严寒之中自在生活。
此外,生机乏少之地也有灵气流淌,灵机因道而生,不因生机而见,故而这类地方,会化生出不化寒冰等种种天地异宝,偶而会有修士前来采得。
然而这一处雪原当中,丝毫生机也无,灵气干枯、灵机僵死,是一处彻底的绝地。
没有生灵能在此生存,没有异宝会在此孕育,没有修士能在此修行。
所以,很早以前,这里原本的住民们就迁徙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大玄注视着雪花精巧的结构,说道:“我知晓了。”
神明手指轻轻一捻,那片晶莹的雪花就碎了。
雪丘厚积的雪层随之彻底滑落,露出下面古拙而壮美的石制建筑——那原不是雪丘,而是一座被废弃的神庙,陷落在早已不适合人居住的雪原里。
它是如此的巨大坚实,简直像一座小山。漫长的时光在它身上积累了一层又一层雪,下方的雪被上方的雪越压越实,渐渐成了和石头一样密实的冰雪。
一层又一层雪落下,一层又一层雪包裹,一层又一层雪生长。
这座古老的神庙,渐渐长成了一座高大的雪丘。
现在,那些厚重的雪层在神明的伟力下又一层一层地向四周滑落,从疏到密次第开绽,露出了被凝固的莲心。
郗沉岸看着神庙,一时失了语,仿佛连心都随之空静了。
这座神庙啊……巍巍如山,坚厚壮伟!
每一块石砖都有一人之高,巨大的石砖层层叠起厚重的墙,拼成坚实的柱,搭成宽阔的顶。
这是一座纯由石头建起的,像小山一样的神庙。
看到它,就好像看见久远之前,无数生灵在这里拙朴而虔诚地凿石、雕刻、打磨……墙壁上凿刻着浮雕、石柱上打磨出凹纹,每道凿痕都诉说着虔诚、每根线条都凝固着心血。
这是一曲自上古流传、由信徒共吟的,凝固的祭歌。
这座巨大的庙宇没有垮塌,反而撑起了一座隆起的雪丘。仿佛古老的时光被雪原无尽的冰雪冻结,这座古老的神庙上竟没有多少损坏的痕迹。
但郗沉岸知晓并非如此——他从那些石上感受到了虔诚的信仰。
从开凿、运输,到建筑、雕塑……每一步的生灵都是虔诚的,他们的信仰凝聚在每一块石砖上,这块石砖便在久长的岁月里坚不可摧。
大玄跨入神庙当中。玄妙的道韵笼罩了这里,使这里不可知、不可见、不可卜算、不可寻找。
郗沉岸跟随在神明身后,他好奇地打量着神庙,只从中找到了些许破碎的边角、并不深的划痕,这说明建筑了这座神庙的生灵们,心中对自己信仰几乎没有多少动摇。
而这,几乎是一场比日月同辉、天地暝暗更不可思议的神迹。
因为这世上,最不可控的就是心。
纵有天神伟力,可使日月颠倒、生死反转,却不可使心不动情、不生欲。
凡尘众生是自己心的主人,只有他们自己可以改变自己的心;凡尘众生是自己心的奴隶,心猿意马纵横驰骋,拖着众生在轮回中跌撞。
这样一座神庙,是如何建起的呢?
大玄在高旷的神庙中前行,这座沉寂已久的建筑好像随之醒来,郗沉岸注视着神明的背影,感受到了厚重的肃穆与庄严。
这是这位神明被遗落在漫长时光里的庙宇吗?这是一位被遗忘的神明吗?他可以从中……窥探到神明的来历吗?
但在走到神庙尽头的祭坛时,郗沉岸却发现,那由层层巨石叠起的高大祭坛上,本该供奉神像的位置是空的。
他看着身着玄衣的背影走向祭坛,像看着神明穿过浩渺光阴重归神位。
可是神明却在祭坛前停住了。
大玄在祭坛旁随便一倚,回过身来漫不经心地笑。
郗沉岸被这个笑惊得心一空,他突然觉察到了这座神庙中被他忽视了的地方——这已经是一座很古老、很古老的神庙了。
时光消磨轮回洗炼,虔诚的信仰会逝去。
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大玄抬眼看他,又像是不止在看他,像是在看着冀地,又像是不止落在冀地。
早已逝去的东西,似乎也只值得一个漫不经心的笑,他看着的是现在的天地。
那些小心思不断的家伙不必在意,顺从有顺从的用法,逆反有逆反的用法,都是可用的子。
冀地是大殷的后备仓。它几乎只与大殷相通——冀地虽与闵地与梁国虽也有部分国土相连,但相连之处却并不广阔,更多有天险相阻。
故而,冀地几乎是一处被隔绝在大殷后方的广袤沃土。
虽然殷天子已死,冀地却仍在浑沌的掌控当中。
现在诸国当中,卢国有神庭相助,在大劫中实力保存最多,却并不与殷、冀两地接壤;梁国因为之前的事情元气大伤,还在靠着卢国休养生息。唯有闵、隋二地,有余力接收大殷的遗产——隋王应不负一直担忧隋国在大劫中该何去何从,她之前挨个筹算过可以依靠的存在,却不能成,如今终于背靠上了闵地背后的炎君,可以略微安心。
此二国现如今正在收整大殷的势力兼烂摊子,大殷算是落入了炎君手中,但他们也没有余力再折腾冀地了。
冀地现在的情况与浑沌密不可分。
如果说浑沌的小世界是他所行根本之道的显现,如一只独木,独秀不成林,这是一棵扎根在天地之伤上的树,是一柄以撕裂为目的剑;那么曾经的冀地则更像一片广袤的森林,以此方天地无所不包细致入微的道为林木,将浑沌那棵根本之木的狰狞与可怖掩盖在了看似正常的森林之中;而现在的冀地,则像是一片被侵染的森林。
所有的树木,都在逐渐向着那棵狰狞之树转变。像一颗巨大的榕树,其盛如林,然而所有的“树木”都只是它的气根而已。
当所有的树都变成一个模样时,便好似本来就该如此。
浑沌要独木成林。他的道,无亲无眷,以天地供养己身,视众生皆为资粮,除自己外,尽可吃得。他不需要同行者,亦不可与他人共立于顶端。他的道,只容得下成就一人。
他如今突然在冀地如此鲜明地彰显己道,是已经急了。
他想要这个世界认可他的道、接受他的道,最终成就他的道。混元一气归真大神主,他倒是敢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号!
浑沌不想破坏天地是真。道之间的碰撞必会带来损伤,他早已把此方天地的一切看做他自己的,怎么舍得损害它?所以他此前的手段一直相对和缓,只是潜移默化地影响冀地,以此作为打开此方天地之道的缺口。
但他现在接连受损,正担忧继续柔和下去恐怕会彻底走向败亡,故而才在冀地改了往日行事。
可现在才想起来要改,不觉得已经晚了吗?
不过,就算觉察到了,浑沌也改不了。
贪婪是他所选之道的本性。
“你看到他的道,感觉如何?”大玄倚着祭坛高大的石阶,散散支着腿,对郗沉岸问道。
郗沉岸从方才那种仿佛见证伟大逝去万物无常的怆然空茫中拔出心来,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不是正确的道。”
他曾与女须论道,认为自身非神圣,必然有差错。笃定自己的正确与笃定别人的错误都是一种傲慢。可他也并非全然没有自己的判断。
他从冀地当中看到了浑沌彰显的道,那条道行不通。
或者再退一步说,那条道,至少他是行不通的。
那是一条注定与众生为敌的道,浑沌有信心赢过所有人,成为永远站在顶尖上的那一个——他把自己化作了那条道。但郗沉岸可没有这个信心。
天地之道有倾覆重定的可能,他要为自己寻一条正确的道。
“正确……”大玄轻笑起来,“错误……”
他手指一勾,一张面具从郗沉岸身上飞落他手中。
那是一张木质的面具,上面天然的木纹扭曲成一个个诡异的人形或兽形。一道剑痕险些将面具劈裂成两半,左右的木纹似极力挣扎着想要重新合上,却被剑痕上残留的剑意所阻,终不能成。
郗沉岸认出了这张面具,这是别初年为女须之事交易给他的那个木制诡面。
这诡面本身就是个邪异的法宝,有控偶替身等等诡异之效,受剑意所伤之后,几乎快要毁了,只是不知怎么融进去了个修士魂魄,法宝之灵汲取修士的神魂之力,勉强维持自身不至崩毁。
那魂魄也奇异,虽本质上是一个魂魄,却因善恶而分成了两面,恶面名为飞英,神魂强壮,神识也相对完整,是魂魄当中的主导,善面自称石头,只余一片残魂,却有克制法宝之灵的手段。
因此故,法宝之灵、善恶两面,算是在这诡面当中僵持了下来,谁都奈何不得谁。
郗沉岸瞧着有趣,就把诡面留下来研究。他眼力足够,看得出飞英这是修了那等分裂神魂以求保命的邪法。这类邪法走的都是偏狭之道,便是最上等的,也缺陷严重。飞英就是被这邪法坑了,分裂出去的神魂碎片不知怎么成了个与本身性情认知全然不同的模样。
若非此时陷在尴尬环境当中,这同出一源的两个神魂非得互相争个你死我活出来。石头残缺太重,必然会被飞英重新吞噬,却偏偏只有他才能克制得了面具的法宝之灵,致使飞英虽强,却也不得不忍耐,他甚至不能想办法将石头的观念重新调成与自己一样,因为石头那克制法宝之灵的法子,正是以他心中善念做的根基。
郗沉岸当然瞧得出那是明灯教的点灯法,他在幽冥中和明灯教的修士都合作不知多少回了。
但他偏偏不把这面具交到明灯教中人的手上,只从这两片神魂口中询问出他们是如何落到此等地步的,闲时也插手免得他们一时松懈或心智动摇被诡面占了上风。当然,不论飞英如何哀求讨好,郗沉岸都不会助他们摆脱诡面——没有这难得一见的稀奇情形,诡面对他来说也就是个寻常法宝罢了。
只可惜,这两片神魂互相也迷茫着,石头更是失去了被分裂出来之后的一大段记忆,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现在神明出手取来这诡面,郗沉岸一瞬之间心思百转而过,只见神明随手翻转着诡面,悠悠接道:“善恶、正邪、好坏……”
大玄目中似照映出那面具之中挣扎的魂魄,善恶两面挣扎不休,互相鄙薄却又不得不共存。自己与自己成了厌憎之敌。
假若不知他们本为一体,谁能看出这两个心性大不相同的神魂是同一个人?就连郗沉岸,也难免把他们分开来看。若是叫耐心传给石头点灯法的仰苍见到飞英,他恐怕也无法将他们认作一体。
可在大玄目中,他们却好像一直都是一体的。不是将两个神魂看做同一个人的那种看待,而是从来没有“两个”之说——郗沉岸将他们看做一个被劈成两半的苹果,然而苹果本为圆满,不增不减,也不会被劈成两半,飞英与石头,便如苹果上的青红两色,无论两色如何变化,苹果都只是一个。
郗沉岸钦羡女须的无我之境,女须已斩却一切来达到此境,这却不是郗沉岸能走通的道路,他若是能够真正明悟飞英与石头同为一体,便也就能达到无我之境了。
但大玄没有点拨他的意思,神明的声音在高旷地神庙中回响:“这些东西,众生在乎、天神在乎、浑沌在乎,但天地不在乎。”
天地不在乎。
郗沉岸一时竟有些茫然起来。他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懂了神明的这一句话。
天地不在乎对错。天地之道……又如何存在正确的道?
他近乎张惶地看向神明,却在那双目中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天地还不在乎他的苦乐呢,他难道也不在乎自己的苦乐吗?
他的道是为自己而修的,又不是为天地而修的。
大玄手指在诡面上轻敲了一记,再一动,诡面就不见了。
他的目光又不知落到了哪里。
越集天地之劫气,便越明白何谓道之所缺。逐渐看明白道之缺的表象因何而起后,他便也逐渐对自己遗失的想法有了猜测——曾经他为什么不会对社土的梦产生惊异、为什么会坚信道有所缺。
为什么,他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浑沌在乎对错,他认为自己行在正确的道路上。
要除掉浑沌很难,因为他扎根在道之所缺上,但换个角度讲,要对付浑沌也很简单,只需要弥补道之所缺。
寻找到道之缺不代表能够弥补道之缺,就像见到十二月相的变化不代表就明白了月相为何变化。但大玄已经对此有了猜测。
现在,他该应对的是天神。
内蕴善恶一魂的木制诡面循着冥冥联系落向不知处的远方。
天神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