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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6 章 须知入骨难销处(1 / 1)

月池察觉到抓住她的那双手在发抖,她一下明白了,她猜对了。

帐篷外的叫嚷声还在继续,且越来越有拔高的趋势。他们大叫道:“快去运水,着火了,快来拿水来救火啊!”

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帐子,内外就像变成了两个世界。闹得动静这么大,这下谁都知道,恩和汗宾天了。月池不由莞尔:“不要怀疑,是我做得。除了我,谁还能在这会儿逼死他。你来,是要杀了我吗?”

昙光依然没有作声,他只是盯着她,就像一条刚蜕皮的蛇,在打量自己丑陋的新躯壳。他既是在憎恶她,又是在憎恶他自己。月池笑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先杀了我,然后再自杀。整个右翼就完了。”

昙光被她扯近了一瞬,月池对他的一动不动非常不满意。在黑夜中,她仿佛成了蝙蝠,必须借助猎物的动静,来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不知过去了多久,昙光才轻声道:“可那样,整个鞑靼也完了。大明天子放出了话,李越一日不归,大军便一日屠一部落。你还不能死,我也一样。”

月池一惊,朱厚照?这怎么又有他的事了。她正打算细细询问时,忽然肩颈一痛,就失去了意识。等她再次醒来时,发觉自己居然躺在牛车之中。她一睁眼,看到得竟然是善姐、贺希格和身着女装的昙光!

和尚扮得很像,他在假狄髻上压上了帽子,身着白色的蒙古袍子。蒙古女子身材高大,他又面貌俊秀,略一涂脂抹粉,足以以假乱真。贺希格还是如过去一般,始终靠在他的身旁,可却是双眼红肿,木木呆呆,没有过去的半分活泼。看来看去,只有关切她的侍女善姐,还算正常些。

只是,这伙八竿子打不到的人是怎么凑在一起的,他们是要往哪儿去。

月池捂着头,慢慢坐起身来,她定定地看着昙光:“这是哪儿?”

昙光悠悠道:“这是在往也可部的路上。”

月池略一思忖,也可部,是与汗廷结盟的部落之一。达延汗并没有完全吞并他,只是和他们结为了兄弟部落。她一下便明了,她看向善姐道:“你们被当作礼物送往也可部了?”

善姐点点头,她一边替月池喂水,一边低声道:“永谢布部与鄂尔多斯要拉拢盟友,当然得送厚礼。我们大明送给他们的珠宝,还有我们这些跟着您的婢女,都被分拨送往各大部落,一方面作为贿赂,另一方面彰显他们背后有我们大明的支持。大师得知您被软禁,联络我等,趁乱将您男扮女装,偷运出来。”

男扮女装?月池急急低头瞅了瞅自己,她又换上了蒙古女袍,稍一动作脸上的粉都在往下落。她随即哑然失笑:“真是好计啊。那么,他们就没搜这里吗?”

昙光冷冷道:“我还有一些忠实的信众。”

月池问道:“就是那些奉你做上师的牧民,你指使他们去打开道路了?”

可那些他在诸部吸纳的人怎么够。她正犹疑间,忽然再一次看到了贺希格,她心头蒙上了不详的预感,她用蒙语问道:“你们的部落也投奔来了这里?你额吉他们呢?”

月池问了三遍,贺希格才清醒过来。她一抬眼,眼中就沁出了泪水,低低道:“我额吉和这里的其他人一起,引开了追兵。”

引开追兵……宝格楚圆圆、带笑的脸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她飞快地掀起牛车的帘子,往外望去。可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昙光不知道将她藏在了营地里多少天,她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身后的滚滚黄烟。

她扭头看向昙光,咬牙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昙光却淡淡一笑:“这是必要的牺牲,这是你的原话,你忘了吗?”

月池攥紧了拳头,她挑挑眉:“很好,那在必要的牺牲后,你要带我去干什么?”

昙光露出一个笑容:“当然是去汗廷,去见大哈敦。”

善姐一惊,她喝道:“你当初不是这么说得!”

昙光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用妄戒度人,也是你们李御史教得。”

善姐气急,月池忙按住她。她都要忍不住笑了,她刚弄死乌鲁斯,居然马上要去见满都海。她道:“好得紧,拜见大哈敦,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反正我手里,又有一道免死金牌了。”

昙光的面容一僵,月池揶揄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这种消息居然会告诉我?”

当天晚上扎营休息时,他们就要趁着夜色逃出去。月池告诉了贺希格与善姐,今晚要一起走。

贺希格自月池提及她的母亲后,就开始不住地啜泣。一听说能够离开这里,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钻进她的怀里。她哽咽道:“我们一起回去吧,回我们部落去,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

月池只能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她不忍心告诉她,有的地方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善姐却摇了摇头,她苦笑地伸出脚:“我走不了,我会拖累您。”

月池看着她巴掌大的三寸金莲,呼吸不由一窒,她急急道:“我可以搀着你。上马之后,我们就能共乘一骑了!”

善姐的眼睛一亮,只是很快就熄灭了下去,她的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可那样马会跑不快的。我们不能都留在这里。李御史,我本来早就该被送走了,是您的恩典才让我留到了现在。这没什么,我从小学得就是这些,我只是官妓,我会好好的,等您来接我……”

她紧紧地拉住月池的手:“我等您踏平蒙古,接我们回家……”

当晚,善姐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帐篷内献艺。很快,那边就响起了歌舞声和喊叫声。

昙光走在最前方,带着月池与贺希格小心翼翼走到了营地马群旁,解开了马匹的缰绳。月池一个翻身爬上马,夹了夹马腹。马儿发出了一声嘶鸣,随即像利箭一样射了出去。她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

幸好,善姐一直唱得高亢明亮,她唱了整整一夜,直到声音嘶哑,也没有休息片刻。她只是偶尔才望了望帐外,祈求神灵庇佑。

他们在草原上,没日没夜地跑了两天,才停下休息。月池已经累到瘫在草丛中,如离水的鱼一般,只知胸口起伏。昙光此时还穿着那身滑稽的女装,脸上的胭脂都糊成了一团,他走过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月池睁开眼:“什么?”

昙光一下就掐住了她的脖颈:“我问你,你是怎么害死乌鲁斯的!”

月池被掐得一窒,可她的笑意也更甚了,她一字一顿道:“你,不,也,想,他,死,吗?”

贺希格被他们的动静吓了一跳,她冲上前来,使劲想拽下昙光的手:“大师,你怎么了,她是丑丫啊,她是丑丫啊。”

昙光仿佛触了电一般,急急缩回来手,月池忍不住大笑,笑到最后眼泪都笑了出来。她拍了拍贺希格的头道:“没事,去玩儿吧。我们说笑呢。”

贺希格的嘴唇干裂,茫然失措。月池哄了她很久,才让她站远了些。可在一转头后,她面上的柔和就如冰雪融化一般,消失殆尽。她对昙光道:“要不是和他商量好自尽的日子,你怎么会那么及时安排好一切,劫我出来?”

昙光的嘴唇在颤抖:“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是亦不剌,他以乌鲁斯的名义向汗廷宣战,说图鲁与大哈敦弑杀了大汗……为了汗廷,乌鲁斯……”

月池接口道:“乌鲁斯必须死。你还叫人去放火了吧。火势不够大,怎么能闹得人尽皆知。你看看你的样子,哪里还像一个出家人,你已经堕入魔道了。”

昙光死死抓住月池的肩膀:“从我在山中救起你的那刻起,我就已经入魔了!”

他忽然像被马蜂刺了一样,急急松开手。他转头看向了贺希格。这个女孩子曾经对他是真心的仰慕,他在她如水一般的眼睛中,只能看到崇敬,可现在他却瞥见了畏惧、陌生和担忧。

月池也看得一清二楚,可随即她又在昙光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个同样陌生,扭曲的怪物。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怪物,用稍显得意的语气,讲述她自己通过玩弄人心,杀人的全过程。

“你听过四面楚歌的故事吗?楚汉之战时,西楚霸王项羽的军队在垓下被汉军围困,兵少粮尽,正处绝境。夜间,他听到汉军四面都唱楚歌,以为汉军已经将楚地全部占领。他因此灰心丧气,军队也丧失斗志,最后只得乌江自刎。”

昙光如梦初醒,他道:“是你奏得那些音乐,是那些无比欢快的音乐?”

月池点点头,她又瘫在了草地上,鼻腔萦绕着青草的芬芳:“我原本只打算赌一把,赌输了,我无非白奏几天乐。可到最后,我又赌赢了。”

亦不剌父女太傲慢刻毒了,他们不会采取怀柔的办法,只会严厉地威逼、控制乌鲁斯,就如他们对她的手段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年轻、不谙世事的王子,只会越来越抵触。仇恨给了他坚持下来的勇气,他会想要报复,想要一雪前耻。可在尝试之后的失败,又会加剧他的绝望。

乌鲁斯一定想过为家族牺牲,不要成为敌寇要挟家人的筹码。可惜的是,他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从他第一次闹自尽被她吓退时,她就看出来,不是人人都有为家族牺牲的勇气。他总想等一等,或许会有希望,就是这种想法让他拖到了今天。而她的所作所为,就是让他彻底绝望。

月池把玩着一支狗尾巴花:“鄂尔多斯部的营地里每日奏响汉家之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明已经与反贼联手,磨刀霍霍向汗廷。而由于他的登基,父母之间的争斗必会更上一层楼,一个尚在内斗的汗廷,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风雨。可怜的,被当作傀儡的乌鲁斯,既愧疚,又懊悔,可他唯一能为家人做的,就只有去死了。”

昙光的手上青筋鼓起,他道:“你说漏了一点。”

月池噢了一声:“是,我差点忘了,你和他想方设法接上了头。你一定告诉了他,母亲杀父,兄弟登基,汗廷还在震荡之中。难怪,他会走得这么快。”

昙光道:“他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牺牲,让我能够将这世上最可怕的恶魔带出来。我只是有一点疑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月池微微一笑:“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达延汗害了九边的百姓,所以要受家破人亡之祸。我欺骗利用了你,所以遭你暗算掳劫,受到病痛与殴打的折磨。而亦不剌、琴德木尼和满都赉阿固勒呼,他们也得为自己的贪婪和傲慢付出代价,不是吗?”

昙光怒道:“你以为你犯下的错就只有这么一桩吗,大战一触即发,左右翼即将两败俱伤,这都是你造下的孽债!”

月池垂眸道:“可你,也在其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昙光咬牙道:“所以我要带你去弥补。我问你,你有没有与明廷联系的渠道?”

月池霍然抬头:“当然。”

武英殿中,群臣正为一封从鄂尔多斯部的来信吵得面红耳赤。

内阁次辅刘健叫道:“这一看就是假的,是蒙古人伪造的!”

龙案前的朱厚照都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他紧紧攥着信,没有作声。

刘健继续道:“奏本书写俱有明确的条陈。奏本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抬头二字,手写二十二字。头行衙门官衔,或生儒吏典军民灶匠籍贯姓名。可你们瞧瞧,这写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张彩、李越,俱是在京为官多年,他们怎会连这种基础的东西都弄错。”

其他人闻言纷纷称是:“确实不像样,这字也太丑了,一看就是伪冒的。”

提及字,朱厚照看向了梁储,这个张彩的老上司。他问道:“梁尚书如何看?”

梁储看着这一笔熟悉的字迹,沉默片刻道:“启奏万岁,次辅所言极是,这不是张彩的字迹,确是假的。”

江彬要立不住了,他看到这奏本时有多欢喜,现下就有多郁闷。他赶忙道:“启奏万岁。仅因格式不对,字迹有异,就断言这奏本是假,未免太武断了,万一这是李御史手下的锦衣卫所书呢?末将以为,还是当取来他们每个人的字迹,一一校对之后,再做决断。”

朱厚照道:“准奏。”

校对笔迹的人很快就上殿来,当着满殿朱紫比对字迹,可最后的结果,确还是如开始一样。所有人都一口咬定,这是假的,万岁切不可中了鞑靼的陷阱,贸然出兵。

朱厚照的胸口不断起伏,他最后看向了李东阳,问道:“李先生也觉这是假的吗?”

皇帝在殿上称先生,是客气至极,以至于不合礼数。李东阳乍一听这句先生,恍惚间想起了那句庭前花始放,阁下李先生。

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刘健忍不住在背后扯他的衣裳。他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老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还是待往鞑靼查探的斥候回来再议,较为稳妥。”

朱厚照一直屏住的呼吸,终于渐渐放松,他道:“甚好,就依李先生。”

杨廷和看到这样的情景,忍不住暗自摇头。他回到自己家中后,就开始挥毫泼墨,居然将张彩那封信的内容,一字不漏地默写出来。他是十二岁就乡试中举,过目不忘只是雕虫小技。

他对着这封信良久,手指在其中的含字与章字上打了一个转,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起身离开后,他的长子杨慎悄悄进来,也将这信默记在心。

杨慎第一眼看这信,也觉得假的过火。满都海杀了达延汗后,难产至死。图鲁在流放途中被臣子追杀。汗廷乱作一团……这把鞑靼说得,好像派个人去就能打赢似得。

可当他仔细看第三遍时,就察觉了不对。他激动的手都在发抖,顾不得已经是晚上,冲到父母的房前去砸门。

他叫道:“爹,那信是真的!只是其中内有玄机,孩儿已经破解出来了……”

一语未尽,杨廷和霍然推开门,他怒道:“畜生,还不快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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