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无极宗。
这个季节,外面已经算是彻底进入严冬了,无极宗内却依旧温暖如春。
沈柒柒紧抿着双唇,在回春峰的长廊下焦灼地来回踱步,院内的万紫千红,一样也没能入她的眼。
她的视线要么不停,一停,就必定落在紧闭的房门上。
半个月了,整整半个月过去了,父亲还是没能醒来。
这半个月内,梦魂兽几乎每天都要进入父亲的梦里去,有时候他在里面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时候则是进去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出来了。
可这一次都过去两天时间了,梦魂兽却还没出来。
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形,让沈柒柒没办法不着急。
沈大姑娘也着急,她不仅着急,而且还很愧疚。
因为父亲是被那个妖魂打伤的,而妖魂重伤父亲时,顶着的却是她的身躯和脸。
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一层原因在,依照父亲的修为,又怎么可能会被那妖魂打伤。
所以,父亲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跟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沈大姑娘越想越自责,越愧疚,她垂下头,眼圈忍不住地泛起一圈红晕。
沈柒柒的余光瞥见,猛地惊醒过来,急忙将脸上的担忧收起了几分。
这个时候,姐姐的心中必定很自责,说不定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难安。
她不能再给姐姐制造焦虑情绪了。
再说了,焦虑也没用啊,又不是说她在外面焦虑,父亲就能看到,然后醒过来。
如果焦虑有用,父亲早就该醒过来了。
想到这,沈柒柒把脸上剩下的那几分担忧也收了起来,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绪,然后她走到沈大姑娘跟前,握住沈大姑娘的手,轻轻拍了拍。
“姐姐,你别担心,梦魂兽在唤醒人这一块,还是很有经验,并且很厉害的,相信他一定能让父亲醒过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沈柒柒安慰道。
看着比自己小的妹妹这样安慰自己,沈大姑娘顿觉惭愧不已。
柒柒比她小,父亲迟迟没能醒过来,柒柒心里面不知道有多着急呢。
这个时候,她这个做姐姐的,正是应该冷静沉着给柒柒做依靠,结果她反倒还让柒柒跑过来安慰她,做她的依靠……太不应该了。
想到这,沈大姑娘也赶紧把脸上的担忧收起来,反握住沈柒柒的手,朝她用力点头,柔声说道:“嗯,柒柒说得对,梦魂兽确实很厉害,他一定能让父亲醒过来的,我们都别担心。”
说完,见柒柒的额头上趴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沈大姑娘又从袖袋里面摸出一方锦帕,轻轻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还温声嗔道:“你看看你,一头一脸的汗……快坐下来。”
她一边说,一边拉沈柒柒坐下,沈柒柒便嘻嘻笑着在她身侧坐下,又就势挽住她胳膊,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撒娇道:“姐姐,你饿不饿啊,我饿了。”
话音还没落地,肚子里面立马跟着响起几道“咕噜”声。
沈柒柒上一顿饭还是昨天晚上,然后从今天早上,一直到现在夜幕降临,她还连一口饭都没吃,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先前她是因为心焦父亲迟迟不醒,所以没心情吃饭,如今她意识到心焦也没用,于是饥饿感也赶紧跑出来提醒她该吃饭了。
沈大姑娘也听到了那她肚子发出的抗议,忙道:“你等下,我去厨房给你做些吃的。”
她说着,起身就要去厨房。
结果胳膊却被沈柒柒拽住。
沈柒柒笑道:“不用去厨房,我们只管在这里等着就行,马上就有吃的了。”
“啊?”沈大姑娘抬眸,望了眼外面的夜色,狐疑道,“都这个点了,宗门食堂那边应该不会再送饭菜过来了吧。”
人食五谷,体内就会差生杂质,杂质影响修炼。
为了追求大道,修炼之人大多数都会选择避谷,尽量不去沾染口腹之欲。
所以,宗门食堂一天只供应中午一顿饭,现在这个点儿,食堂那边肯定没吃的了。
谁知,沈柒柒却撇嘴道:“别说食堂这会儿已经没有吃的了,就是有也不能吃。”
食堂里面的掌勺大厨田大婶子,一手厨艺惊天地泣鬼神,一锅饭干到一群人。
沈柒柒到现在还记得,她第一次去宗门食堂那边,就看见一群倒霉弟子因为吃了田大婶做得饭,然后吃坏了肚子,个个鬼哭狼嚎地抢茅厕的情形。
她将这事讲给沈大姑娘听,沈大姑娘听后,惊愕地瞪圆了眼睛,不解道:“既然还有这种事情?那,为何宗门食堂重新换-个新的厨娘啊?”
沈柒柒也不知道宗门为何不换个厨艺正常点的厨娘,她猜测道:“大概宗门的长老们觉得,弟子们食用五谷杂粮会影响修炼,所以才故意给找了个厨艺感人的厨娘?”
毕竟,厨娘饭做得不好吃,大家自然也就没有口腹之欲了。
沈大姑娘深以为然,随即她又狐疑地问沈柒柒:“柒柒,你方才说马上就有吃的了……怎么回事啊?”谁会给她们送吃的呢?
沈柒柒耸动了下鼻子,闻了闻风中飘来的浓郁饭菜香味,然后神秘兮兮地对沈大姑娘笑道:“姐姐别急,马上你就知道了。”
她话音还没落地,就见花团锦簇的青石小道另一端,两道修长的身影并排而来。
一广袍,一深衣,前者清冷昳丽,后者器宇轩昂,随便一个拎出来放到大街上,个个都能迷一街的大姑娘小媳妇。
而就是这样两个让人看一眼便能沦陷万年的男子手中,手中却都各自拎着一个食盒。
正是谢北冥和秋长风二人。
至于他们手中的食盒,自然是为各自的心上人准备的。
谢北冥的厨艺,沈柒柒是知道的,但是秋长风竟然也会做,这就有点让她觉得大感意外了。
要知道,像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和小姐们,哪一个不是从小就被伺候着长大的,别说亲自下厨做饭了,恐怕烧鱼要不要去鱼鳞和内脏,韭菜和麦苗怎么区分……这些基本常识都是不懂的。
反正上一世,她就是这个样子,不然刚被撵出家门那段时间,她也不至于饿到跑去森林里面和松鼠抢果子吃的地步。
所以,谢北冥和她,他们俩懂一些庖厨之道,那是因为在上一世,他们都曾被家族驱逐过,不得不自己动手解决温饱问题。
而秋长风,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这家伙可从来都没有过过那种被家族驱逐后无人问津的漂泊生活……他怎么也会做饭?
沈柒柒大感意外,一边吃着谢北冥亲自为她包的爱心小馄饨,一边伸长脖子,好奇地探头去看秋长风都给姐姐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结果她这一看,震惊得一口馄饨卡在嗓子眼上,险些没被噎死。
太可怕了!秋长风的厨艺竟然……啧啧!
想想刚才看到的,沈柒柒打了哆嗦,忍不住在心里面默默为自家姐姐掬了一把同情泪。
她抱紧自己手里的小瓷碗,低头看看碗里面精致小巧皮薄馅鲜的小馄饨,再对比一下刚才在姐姐那边看到,沈柒柒顿时觉得自己简直幸运死了。
她用力咽下喉咙眼里的馄饨,抬头看向谢北冥,两眼冒红心,感动不已:“谢公子,有你,是我的幸运!”
跨上战马就能横扫天下,回到家里还能洗手作羹汤,既勇猛睿智,又温婉居家,遇上这样的好男子,她不幸运谁幸运?
谢北冥被她用这样崇拜的眼神包裹着,好心情又往上提了一星。
他翘起嘴角,捏了下沈柒柒的小鼻子,笑着问她:“真的吗?你心里面,真的是这么想的?”
沈柒柒急忙用力点头:“嗯嗯,真的真的!不信你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谢北冥挑眉看她,“所以,我现在,还在你的心房外面?”
眼神幽怨,饱含控诉和心伤。
沈柒柒:“……”
乐极生悲了,就很无语。
另一边,沈大姑娘捧着手里的碗,也很无语。
白花花的一大碗……这是做的什么吃食啊,大白馒头吗?不过馒头上面盖着的那几片青菜叶子又是怎么回事啊。
沈大姑娘好奇地用筷子挑动了一下,结果神奇地发现,这馒头竟然是一根一根的,只不过薄厚不均,宽窄不一。
沈大姑娘再搅动一下,又神奇地发现,秋长风特意下厨为她做的馒头,不单单是一根一根的,而且下面还有汤汁。
就是汤汁藏得实在太深,薄薄的一层缩在碗底最下面,她不用筷子搅动一下,根本就发现不了。
沈大姑娘小时候跟着生母元氏住在乡下,并吧像其他那些从小被娇养着长大的世家小姐们,十指不沾阳春水,对庖厨一道一窍不通。
相反,她还没学会走路,就先学会了烧火,所以她的厨艺还算不错。
到现在,她终于看出来了,秋长风亲自下厨为她做的吃食,不是馒头,是汤面。
“……”
沈大姑娘抬起眼眸,水盈盈的目光落在秋长风的脸上,秋长风窘迫得脸都红了,解释道:“我……我其实放了很多汤的,谁知道……”
谁知道他从厨房走到这里,再端出来一看,那些汤竟然全都没了,只剩下一碗坨成一坨的干面。
沈大姑娘听了他的解释,哭笑不得,心说回春峰的小厨房距离这里,总共也不过才一盏茶的路程。
就这么点路,就坨成了这样,可见你一开始就没给足汤,从源头上就做错了。
但看秋长风那沮丧的样子,沈大姑娘又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打击他的话,便安慰他道:“没事,虽然有些干,但说不定会是另外一种风味呢。”
为了证明秋长风的辛苦没要白费,沈大姑娘夹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然后下一刻……咽下去了。
但是表情难以言诉。
秋长风还在满心期待地等她点评呢,见她这副反应,心中沉了沉,忙紧张地问她:“不……不好吃吗?”
“……”
沈大姑娘笑:“好吃。不过下次你别做了,还是我来做吧。”
说完,她又夹起一根面条,才要接着吃,沈柒柒急忙过来,将她手里的碗夺走,不客气地塞给秋长风。
做成这样,能好吃才怪。
姐姐是心善,宁可自己受罪,也不忍心让秋长风难堪,她可不惯着那家伙。
“秋公子,我姐姐饭量小,吃不了那么多的,你们还是一些吃吧。”
说完,又把筷子也往他手里面塞,然后笑眯眯地望着他,又拉住沈大姑娘不让她动。
秋长风又不是傻子,想想方才沈大姑娘方才说的那句“好吃,但是下次你别做了,我来做”的话,再看看沈大姑娘现在的欲言又止,以及眼中流露出来的担忧,他要是再反应不过来,那他可就真是白活两世了。
他夹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下一刻……呸地吐出。
咸!
太咸了!
咸到呛嗓子!
秋长风被呛得连连咳嗽,沈大姑娘早有准备,急忙将一杯茶水递过去给他:“快,喝点水压一压。”
说完,又扭头,嗔怪地瞪了沈柒柒一眼,沈柒柒笑嘻嘻道:“姐姐,你别瞪我呀,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不然你要是吃出个好歹来,他会伤心死的。秋公子,我说的对不对呀?”
差点被自己做的饭咸死的秋长风,哪里还敢说不对,一脸惭愧地对沈大姑娘道:“宁儿,你刚才……唉,我再重新去给你做一碗。”
说着转身又要去厨房,沈柒柒忙拉住他:“行了吧你,快别折腾了,还是等你把厨艺苦练好了再说吧,没得害我姐姐受罪。”然后她挽住沈大姑娘的胳膊,“姐姐,我们吃馄饨去。”
姐妹二人头挨头,分吃一碗馄饨,有说有笑。
而在虚空中,沈明宇瞪大眼睛,一会儿看看眼前的情形,一会儿又扭头看看身后,神情震惊而又茫然。
他身后是一座花园,花园里面,沈柒柒和沈大姑娘正在荷塘上的凉亭里面坐着,姐妹二人正在分吃一碗甜羹,你一口我一口,时不时的沈柒柒还会耍点小赖皮,趁沈大姑娘不备,扒着碗哧溜喝上一大口,惹得沈大姑娘直戳她额头。
那画面,就跟眼前的画面一样温馨有爱。
可是……
可是到底哪个画面才是真的啊!
他的女儿,为什么会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里面同时出现?到底哪个才是幻境,哪个才是真实??
沈明宇艰难地咽了口唾液,望向身边的人。
“这……”
他身边的那个人,正是幻化出人形的梦魂兽。
梦大爷双手抱胸,斜睨着他,冷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哪个才是幻境,哪个才是真实?喏,你前面的这个是真实。至于你身后的那个,那是幻境,假的,是你自己给自己编织的一场梦。”
自己给自己编织梦这种事情,并不稀奇,世间多的是喜欢做梦的人。
但是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最后竟然还能把自己困住,这就很稀奇了。
梦魂兽也是今天才发现沈明宇的这个梦中之梦。
原来,那日,黑林子里面,沈宁儿为了攻破沈明宇的心智,好趁机下杀手,她不惜铤而走险,将自己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人的秘密,告诉了沈明宇。
沈明宇听闻自己的大女儿早就死了,他心中悲痛,心神瞬间大乱。
后来他被沈宁儿打成重伤,昏迷过去,他依旧不敢,也不愿意相信沈宁儿说的都是真的。
他那么乖巧的大女儿,竟然被一抹来自异世的妖魂抢夺了身体,他这个做父亲的,这么多年了,竟然还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出异样来……这让他无法接受!
巨大的打击之下,他给自己编织了一场梦来催眠自己。
在他给自己编织的这场梦里面,他们父女三人关系融洽,没有半点隔阂,每天都是欢声笑语。
然后不知不觉中,他就沉浸在梦里面了,再也走不出来。
这就是沈明宇一直昏迷不醒的原因。
后来,梦魂兽进入了他的梦里面,告诉他梦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信,甚至还把梦魂兽当成了邪祟追杀。
一直到今天,梦魂兽把他引出那场梦,让他亲眼看到了眼前这番情形……
沈明宇长叹一声,惭愧地闭上了眼睛。
这天夜里,昏睡了好几个月的沈家家主,终于醒过来了。
望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沈明宇忍不住的热泪横流,他将女儿们都揽进怀里,自责道:“以前是爹做的不好,爹改,爹以后一定努力学着去做一个合格的好爹,好好的疼你们,保护你们,再不让你们受欺负了,如此,才能让你们九泉之下的娘安息。”
沈柒柒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姐姐回来了,父亲也回来了,谢北冥也在,大家都在……一个都不少,真好。
现在,唯一一个还没有解决的问题,就是她血脉中的火莲。
不过火莲的问题急不得,需得等她修成大道之际,才能将火莲安全地从她血脉中剥离。
这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不是现在就能解决的。
沈明宇醒过来后,按照沈柒柒的意思,是想让他留在无极宗中再休养一段时间,然而沈明宇都离开渝州这么久了,哪里还敢再休息。
没休养几天,他便急着要回渝州去。
刚好也快过年了,沈柒柒和谢北冥,还有秋长风,三人各自向自家师尊们告了假,也都跟着沈明宇一块下山回家看看。
不过谢北冥和秋长风,两人下山后,并没有立刻返回各自的家中,而是先护送沈家父女三人回渝州。
当然,护送不过是他们的借口而已,不舍得和心上人分开才是真正原因。
沈明宇作为一个过来人,看破不说破,虽然对自己的这两个未来女婿很满意,可是一想想女婿们背后的家族,他又忍不住愁得直揪头发。
先是小女儿,当初为了和谢北冥退婚,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还跑去临安谢家,往谢家的大门上画了一只乌龟,又敲锣打鼓地招呼街坊四邻前来围观,谢如则那样一个好性子的人,都被小女儿气到吐血。
……闹成这样了,谢家还会再接受小女儿做谢家的儿媳吗?
再然后是大女儿这边。
醒来后,在无极宗休养的这几天,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昏迷的这几个月里面发生的事情。
那个妖魂,顶着他大女儿的身体,到处行凶作恶,害人无数不说,还砍断了秋玄一条胳膊。
虽说这些事情并不是大女儿做的,但是那妖魂当时做这些恶事时,用的是他大女儿的身体,秋玄又是一个心眼不怎么大的人,这种情况下,只怕秋玄那边,肯定不会同意大女儿进秋家门的。
两个女儿的婚事,就像两座大山压在沈明宇的心头,他越想越心焦,昏睡不醒这几个月里蓄出来的胡子,都快要被他揪秃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沈明宇回到渝州后,还没过一天,临安谢家和朗庭秋家,都纷纷送来拜帖,说是不日将登门探望他。
……只怕探望他是假,过来把自家的小崽子们拎回家,才是他们两家来渝州的真正目的。
沈明宇心中嘀咕,他将族中几位长老全都召集到自己的书房里面,关上门,商量了大半夜,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向五大世家下邀请帖,除了已经递贴说要登门探望的谢家和秋家外,将晋阳的江家,汝南的尧家,也都请到渝州来。
理由是设宴感谢他们对渝州的援助之恩。
等把五大世家都召集齐了,他再郑重向谢家和秋家赔罪。
为了女儿们的幸福,他愿意舍下老脸不要,求两家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