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挨打了。
大雨倾盆,袁利浑身是伤,缩在灶台底。
听着外面的咒骂,他瑟瑟发抖的庆幸着,还好父亲和母亲平常都不许他吃饭,否则这小小的灶台底下恐怕也容不下他。
灶台下面全是柴灰,两个大人已经吃完饭了。
袁利是在饿着肚子洗碗的时候听到男人的怒骂的。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又喝酒了,丢下碗躲到了这里。
不久之前刚煮过饭的灶台还是滚烫的,有一些碎炭在灶台里。
袁利躲进来的时候,细小的火星因为他的动作纷纷掉落,有的掉进他衣领里,烫得他一个哆嗦。
发梢也被烧着了,袁利用粗布的衣袖把火星拍灭,缩在灶台之下就不敢再动了。
被火星烫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袁利眼眶通红,眼泪大颗大颗掉落,死死咬住下唇,这才咽下了涌上喉咙的痛呼。
外面男人的怒骂还没止息,袁利抹了一把地上的灰,把自己全身都涂了一遍。
渐渐地,外面的怒骂声小了,袁利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刚刚放松,他就有些困倦。
眼前模糊,又饿又累的袁利在灶台下蜷缩起来,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道温和的声音唤醒的。
“喂,小朋友。”
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袁利惊惶地睁开眼睛,条件反射就就要起身,在他有动作之前,一只白皙的手伸进灶台底部,掌心向下,挡在了他的头顶。
“别乱动啊,空间那么小,你先出来吧。”
蹲在外面的白衣男人温和地笑着,手一直挡在他的头和灶台铁架之间。
袁利看着这个漂亮俊雅的男人,大脑空白,小心翼翼从灶台下爬了出来。
浑身布满黑灰的少年站起身也不过到男人的腰。
袁利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直到男人收回了手,他看到男人手背上的炭灰,羞愧地低下了头。
“谢谢你。”
袁利低着头小声说。
面前的男人蹲下身,拿出一块手帕,帮他把脸上的灰擦去,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
“你的父母出了一点事情,你跟我走,好吗?”他柔声询问着。
袁利瞪大了眼睛,那对夫妻,出事了?
“你是谁?”
犹豫了一下,袁利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没有把欣喜表露出来,而是好奇的看着面前的人问。
“我是魔尊,我叫白卿言,我的手下犯了一些错,我是来弥补的。”
白卿言看着袁利,目光沉静,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你跟我走吗?放心,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即便你没有了父母,也会生活得很好。”
白卿言说着,向袁利伸出了手。
袁利看着白卿言洁白的掌心,犹豫了一瞬,还是鬼使神差把自己脏乎乎的手放了上去。
触碰到一片温热他才猛然惊醒,想缩回自己的手,白卿言却已经轻轻弯了手指,把他的手包裹在内。
袁利低头看着那只手,掌心被抹上了自己手上的灰,手背上是刚才为了避免自己撞到头而触碰的炭灰。
现在,他整只手都是黑的了。
白卿言牵着他走到门口时,停下了脚步,犹豫了一瞬,白卿言蹲下身,“外面有些乱,我抱你吧。”
袁利呆呆地看着白卿言,没有说话。
从来没有人抱过自己。
“我抱着你,你可以把脸藏到我肩膀上,不要看外面好吗?”
白卿言又轻声询问。
袁利看着面前的人,鼻翼轻微的动了一下,嗅到了一阵淡淡的草木香。
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被抱进了充满草木香的温暖的怀里。
袁利紧紧抓住白卿言胸前的衣襟,直把他的白袍抓出几抹黑印。
他很听话,全程脸都埋在白卿言肩上。
外面分明很吵,但是在白卿言推开门的那一刻,安静如鸡。
“尊主!”
外面整齐划一的声音响起,裹挟着煞气。
袁利被这一声响吓了一跳,身体颤抖。
察觉到怀中的孩子被吓到了,白卿言一下一下拍着孩子的背。
“处决了吗?”白卿言淡声开口。
“已经全部处决,尊主……这个村子中的人……”
“全部厚葬。”
“是。”
白卿言带着袁利到了一个小镇。
五天,他们一起相处了五天。
第五天,来了一个人。
白卿言带着斗笠,亲手把袁利交到了那人手上。
“这孩子父母双亡,没有亲人了,之后就拜托您照看,我看他毅力不弱,应当是个练剑的好苗子。”
来人笑吟吟牵着袁利的手。
“恩人交代的事,我肯定会做好。”
袁利在这几日被白卿言养的白白胖胖,一身锦衣衬得他十分可爱。
因为长期干农活,他皮肤黝黑,看到袁利的模样,来人显然十分喜欢。
“麻烦你了。”
白卿言弯腰抱拳鞠了一躬。
来人忙回礼。
白卿言低头对上袁利的目光,声音轻柔,“之后你就跟着这位公子好好修行,若你心中有恨,随时可以上醉弦峰找我报仇。”
话是这么说,他整个人的气质还是温润如玉的,话语轻缓,让人如沐春风。
袁利懵懵懂懂被来人拉着往外走。
白卿言目送两人远去,即将走出客栈时,袁利挣脱了来人的手,跑到白卿言身前,坚定地说:“我要跟着你。”
白卿言静静看着少年,薄唇轻启,“我是魔族的人,而魔族是你的仇人。”
少年仰起头,“我不恨魔族,我要跟着你,我只跟着你。”
“魔族是武林的毒瘤,我不希望任何人加入魔族,你的父母为魔族所杀,我是魔族之主,算是你的仇人,哪有认贼作父的道理呢?”
“我不管,我要跟着你。”
少年执拗地拽着白卿言的衣袖,来人尴尬地站在一边。
白卿言垂眸,伸手把少年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我不会让任何人进入魔族的,尤其这个人想加入魔族是因为我。”
少年的手被毫不留情地拿开,白卿言面无表情看着眼眶泛红的少年,朝远处那人点了点头。
仅一个瞬息,白卿言已经掠至客栈之外。
袁利瞪大了眼睛,泪水大滴大滴滚落,他哭着追了出去。
“白卿言!”
少年沙哑的声音响彻街道,他用尽了最快的速度去追那个人,哭喊着,直到他力竭摔倒,那人都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回头。
袁利摔倒在地,灰尘飞扬,模糊了他的视线。
站起身来时,他全身都是灰,和遇见白卿言那天一样。
他还是跟着那人走了。
只是那人看着满身是灰的孩子,没有再牵他的手。
后来,他听说了很多白卿言的事情。
他从旁人口中知道了他们村的事情。
魔族血洗了他们的村子,所有人都死了。
只有他,因为躲在灶台下,这才逃过一劫。
“魔尊居然把滥杀无辜的魔族全部处决了,最近魔族收敛了不少,你说魔尊是怎么想的,魔族不就是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种族吗?杀戮根植于魔族的心中,他们一天不杀人恐怕全身都难受。魔尊这不是和整个魔族对着干吗?”
“不知道,可能又在酝酿什么大阴谋吧?”
“诶,不过啊,魔尊救下了不少人,听说前几天他去极恶地狱,又救下了一群小孩子。”
“魔尊这个行为……感觉魔族很快就要被清理干净了,届时,魔族应该也会成为正派之中的一股势力吧?”
“不过魔族的修炼速度向来很快,到时候,魔族可能会成为正派之中最强的势力,恐怕即便有人想进入魔族,门槛也很高。”
“……”
那段时间,袁利听见不少诸如此类的言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自那时起,袁利付出了千百倍的努力,很快他的能力在同门师兄弟之中鹤立鸡群。
他成为了正派的天之骄子。
在与各个门派弟子的切磋当中,一骑绝尘。
可是,他一直都只想去魔族,去那个人身边。
“听说被魔尊从极恶地狱救出来的小孩被带上醉弦峰了。”
正在练剑的袁利听到这一句话,手中的剑一顿。
他收了剑,离开了。
一直关注着魔族的动向,当他知道确实有不少孩子被带进醉弦峰时,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他只能不停努力的练剑,让自己有足够的实力。
魔族已经越来越好了,正派之中很多门派都认可了魔族,想必魔族归于正派之列指日可待。
不久之后,醉弦峰上的孩子被送了出去,皆如他之前一般,几乎全部进入了正派之中。
袁利知道,没有人可以留下。
心下稍安。
直至……
白卿言收了一个徒弟的消息传出。
白卿言把苏予洛留在身边,一留就是三年。
三年后,苏予洛被正派围剿。
白卿言与他一同跌下修冀峰。
数十日后,魔族传出消息,白卿言身死。
魔族群龙无首,顿时恢复了往日的奢靡混乱。
又过了五日,苏予洛拿着前魔尊手令,成为新一任魔尊,然而没有人服他。
苏予洛似乎也不在乎魔族是否认他这个魔尊,一心筹备着白卿言的丧事。
在这段时间,袁利屡次前往醉弦峰,却每次都被挡在护山大阵之前。
护山大阵是由白卿言设下的,没有通关方式,即便连武林盟主前来,也上不了醉弦峰。
尽管袁利已经是正派之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甚至是第一人,但他也上不了醉弦峰。
那一段时间的袁利仿佛疯了一般,白天每时每刻都在修炼,夜里就到醉弦峰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他登上醉弦峰的那一天,是白卿言出殡的日子。
即便护山大阵再怎么牢固,也总有破解之法。
更何况白卿言设下的护山大阵本没有杀机,只是用温和的方式把试图闯入的人送到山下。
正派人士早有预谋,早知护山大阵的破解之法,却偏偏选择在今日。
袁利跟着门派的人到达魔族大殿时一切都晚了。
只剩一片狼藉,被抽成碎片的棺材,被捣毁的灵堂……
没有白卿言。
后来他听说,是苏予洛组织魔族拼死反抗,这才保下白卿言的尸身离开。
从此,正派和魔族势不两立。
而袁利也在那一天,杀了无数个在灵堂大肆辱骂白卿言的正派人士,与正派彻底决裂。
他听说苏予洛成功登上魔尊之位。
听说苏予洛遍寻招魂之法。
听说苏予洛要启动万人祭阵法。
他想进入魔族,想见白卿言一面。
可是……
纵使他一步错,成为采花大盗,成为江湖人人喊打的毒瘤,也没能进入魔族。
魔族本就排外,苏予洛更是完全不管魔族的事情。
袁利完全没有机会。
护山大阵被重新设置,里面全是杀机。
袁利试过很多次,每次都奄奄一息出来。
试一次,半条命都要交代在里面,他一般都要休养大半个月。
最后,他彻底放弃了。
“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有什么好见的。”
躺在枯枝败叶上的袁利看着漆黑的夜,乌云遮住了月亮,一丝光也没有。
而他躺在醉弦峰下,浑身浴血,喃喃自语。
“白卿言……见我一面好不好。”
一句轻喃被晚风吹散,一阵压抑的哭声响起,树丛间树叶沙沙。
无人会知道,这里有一个恶名远扬,此时却哭得像个孩子的采花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