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后,裴表姐称病不出,崔明总算不再死命加班,回金吾卫处照常轮值,依旧也是早出晚归。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有些过于诡异了,郑国夫人与崔家嫂嫂平生无甚交情,却因在李家一次巧遇后,相谈甚欢,恨不能相识在做女儿时,引为手帕交。
此后二人多次相邀……相邀上她李家门?什么情况?
要说是因为李承休不在家,小二郎百日将至,家中又无长辈……作为堂姐的郑国夫人频繁登门照顾自家妹妹,李元娘可以理解;崔李两家比邻而居,又是通家之好,崔家嫂嫂来往密集了些,李元娘也可以理解,但是两个人总是邀着一起来,这就有点超出阅读范围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于是,翌日用完晨食,李元娘便早早来到山月居,躲在武氏房内的小隔间模模糊糊地听了个大概。
原来在某一次马球会上,圣上他老人家有意无意地表达了那么一点欣赏裴表姐的意思,吓得魏侍郎回去就找理由向裴家退了亲,然后就是我们英勇倜傥的崔四小郎君先是在慈恩寺与佳人剖白心迹,后又于赏花宴中亲自向郑国夫人提亲。
郑国夫人本就不欲唯一的女儿进宫,只是瞌睡来了,魏家这绣花枕头却走了,心焦不已,想着若是无法,就只能将女儿远嫁,没想到这时,崔明却上赶着又递来了一方玉枕,还递地分外情真。想起那日郑国夫人依旧感动得几欲落泪,向崔家嫂嫂一会儿感叹“四郎赤忱,世间少有”,一会儿又感叹,“崔家不愧千年门庭,归去你家,是我儿之幸。”
李元娘原想着,崔四可能好事将近,夙愿有望得偿,却没想到现在中间多了圣人这个定!时!炸!弹,现在事情变得复杂了,表姐与崔四成亲恐怕不会是终结……
“元娘,你出来吧。”李元娘以为自己躲得挺好,不料武氏早已知晓。她只得悻悻地从隔间里出来,殷勤地替武氏斟茶:“阿娘,您好厉害,要晓得您一早就知道,我就不躲了。”
武氏摆了摆手,示意女儿放下茶壶,等到李元娘千挪万挪终于来她床前的榻上坐着时,她拉着女儿的手道:“你别怕,阿娘今日不罚你,明年六月里你就及笄了,你与四郎,舒窈又自幼!交好,有些事也无需避讳,现在你姨母也该放心了,不用镇日提心吊胆,害怕哪一日宫里一顶小轿将你表姐抬了去。”
“那表姐与崔明什么时候成亲?”李元娘问道。
“总该越快越好,你姨母明日进宫去向娘娘说明,估摸着最迟也是今秋。我原本想着,将你与四郎凑在一块,知根知底的,就是你阿耶,外放江南时,好死不死地给你定了一方娃娃亲,现下也不见人家来提,你阿耶认死理,打定了主意,要当那抱柱的尾生。”
“只苦了我的元娘,明年就该及笄了,还得等着。”武氏看着自己女儿的脸,忽然有些惆怅。
李元娘只想着崔明与表姐的麻烦,不曾注意母亲的语气,继续问道:“那宫里的圣人要是先接表姐进了宫怎么办?”
听到女儿的问题,武氏将女儿拉近了一些,低声道:“你姨母说,上仙公主怕是不好了,永穆公主又要出降,再加上诸多国家大事,现下圣人劳心得很,一时半会想不到舒窈。等这些事过去了,舒窈早为人妇,圣人就是富有四海,也断没有强夺臣妻的道理。”
李元娘听到这,不禁腹诽了一句,嘿,他老李家扒灰早成了优秀传统,圣上他老人家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何况还只是一个金吾卫执戟之妻……
槽糕,崔明恐怕麻烦了!
李元娘急忙起身,武氏吓了一跳,忙问“元娘,你这是怎么了?”
李元娘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阿娘,我,我……不行,我得出去一趟。”说完便急匆匆地往门外走去。
武氏看着风风火火的女儿甚是头疼,却也只得喊道:“记得带人,早点回来。”
“晓得了!”门外传来的回答声有些大,武氏又惆怅了,这样的性子,如何能远嫁?
李元娘从常乐坊出来一路火急火燎到了东市,却忽的慢下了脚步,苦恼着该如何与崔明表达,总不能说,“嗨,兄弟,你结婚也没办法,皇帝还是有很大可能要睡你喜欢的妹子?”
一同出来的小丫头见李元娘脚步渐止,以为李元娘是走累了,问道:“娘子是不是乏了,要不我们到前面茶坊歇一歇?”
不料听到的回答却是:“不了,我们去前面平康坊的胡姬酒肆。”
李元娘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见小丫头呆在原地,催道:“梨拾,快啊,跟上。”
到了胡姬酒肆后,李元娘嘱咐掌柜几句,便上二楼雅座去了。
落座后不久,隔壁传来谈话声,听着好像是江南道谁家娘子走失了,家里人找的急。李元娘眼下正烦,也无意去听他人秘辛,只盘算着一会该如何开口。
约莫申时末,崔明终于赶了过来,将梨拾倒的茶一口喝尽后,向坐在对面的李元娘道:“什么事这么急,怎么不找人传个话?就自己过来了,也不怕路上遭到歹人?”
“我顾不了这么多,你要与裴表姐成亲了?”李元娘问道。
崔明答:“嗯,等你家二郎百日之后便成礼。”
“你,你晓不晓得……”崔明见李元娘说着双手忽然撑着桌子,上半身微向前倾,眼睛直直盯着他身后的花鸟屏风,忙示意梨拾扶住,急道:“陶陶,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头晕了?别吓我!”
“我没事,就是你身上甲胄花里胡哨的,闪到我眼睛了。”李元娘坐了回去,想着估计是自己眼花了,端正语气继续道:“崔明,你要知道,你要是执意与我表姐在一起,你的仕途可能就走到头了。”
“我知道……”崔明刚开口还没说完便被对面端坐的少女抢白。
“你不知道,你才十八,人生将将开始,你娶了表姐除非走的远远的,不然等上面那位回过神来,你就完了。莫说是崔家子,就算是一个普通书生,苦读多载,怕都难免不甘。我晓得你心高得很,你不肯尚永穆公主,难道会甘心止步于一个小小的金吾卫?你和表姐以后的人生还很长,我怕你们多年后相互怨怼,更怕,更怕……”
更怕有一日你转过头来后悔年少轻狂,会卖妻求荣;更怕表姐后悔了,会弃你而去……最怕你们玉石俱焚,一个自挂东南枝,一个举身赴清池。
李元娘说着忽然哽咽,眼眶里的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在松木桌几上,吓得崔明忙起身坐过去轻声哄着:“陶陶不哭,你怕什么,路总归是我自己选的。你若是觉得我担不起责,那你未免也瞧不起我了,我堂堂崔氏子弟,大不了回清河去族学里当个教书先生……别哭了,阿兄路多着呢!”
“呸,你当我不懂,崔伯伯当年那么胡闹,崔家族长早不是你家了。”崔明听到这,忍不住笑出声:“我父亲走的时候,我也才四岁不到,你还在你阿娘肚子里呢,从哪里知道他老人家的荒唐事,说来与我听听,我阿兄还从不肯与我说呢……”说着,又捧着面前少女的脸细细瞧了会儿,“梨拾,你可瞧见了两只桃子,可红了。”
“噗,婢子没有瞧见,还请郎君指点。”梨拾忍笑回答道。
崔明道:“可不就在你家娘子眼上挂着吗,别哭了,再哭,仔细那桃子又大了,你不是一直想去城外踏青吗?过几日我轮休,我带你去,亲自给你驾车好不好?”
“我不要坐车,我要骑马。”
“好好好,骑马骑马,我给你当执鞭小厮,不哭了,就快夜了,我们得回家了。”崔明说完将身边少女扶了起来,未走几步又叮嘱梨拾,“梨拾,你先去向女掌柜借个帷帽。”
李元娘被崔明送回来后,一直在床上转辗反侧,直到夜深才浅浅睡了过去。后面几日,一直在家中帮武氏准备二郎百日宴的事情。
一日清晨,崔明来到李家,边逗着小摇床上的小二郎,边笑着对武氏说:“婶婶,你看,二郎笑得多好看,百日也快到了,李伯伯还没回来吗?”
武氏笑着回他,“百日宴前总该能到的,你才轮休,又要准备婚礼,忙着呢,怎么想着带元娘去踏青呢?”
崔明晓得武氏在担心什么,可他确确实实当元娘是妹妹,虽不在意,还是解释道:“我阿嫂嫌我杵她跟前烦她,就将我赶出来了,而且也没多少时候了,再过些光景,元娘也该是别人家的了,我以后怕是想带她踏青都没机会了。”
武氏听着崔四话里隐约有些低落,眼前闪过两个孩子幼时的光景,八岁的崔明背着元娘走得踉跄却极力稳住不让女儿摔倒的画面,忽然有些感慨光阴飞快,崔家小四郎朗朗童声清晰如昨,“陶陶来给四郎做妹妹,四郎也要做阿兄了!”
却不料,转眼间两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出了城,崔明也不带着李元娘往人多的地方去,只沿着护城河并辔而行。不消半刻,二人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李元娘驻马回看,只觉来人有些眼熟,还未想起在哪见过,便听到身边的崔明低声道:“此人是定安公主与文烈公独子,琅邪郡公王繇……就是公主选婿那日与你没话找话的那个人,十有八九是冲你来的。”
果不其然,王繇走近后只与崔明打了声招呼后便同李元娘聊了起来。二十一世纪十五六岁的少年春心萌动,还知道对喜欢的女孩说:“步行街有家奶茶店很好喝,不如我请你喝杯奶茶吧!”
其实李元娘都情愿王小郎君来一句,“西市有家胡饼做的很是好吃,不如我请你吃个胡饼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
王郡公道:“上次诗会是在下唐突了。”
李娘子回:“郡公言重。”
王郡公问:“娘子家二郎百日快到了吧?”
李娘子再回:“劳郡公挂念,还有月余。”
……
王郡公道:“娘子胡服上的云纹很是好看。”
崔郎君抢答:“珍缕阁的衣服自是好看。”
李元娘:“……”
三人尴尬了一刻不到,崔明便下马走到近水的河岸,剩下两人不明所以地跟着下马,近前一看,丫的,崔四这厮竟是在挖岸边长的几株秋水兰!
李元娘刹那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此獠接下来更是没心没肺地自言自语道:“果然啊,还是河边的秋水兰长的最好。”
王繇云里雾里,自是跟着应和:“护城河边的秋水兰一向清妍。”
李元娘却气的七窍生烟,怒指着蹲在河边的崔明,“好你个崔四,我当你沿着护城河走,是有什么好去处,原来是为了几株秋水兰,前几日还妹妹妹妹叫的甚是亲热,你个重色轻友的东西,当你妹妹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正好此时柳家三娘喊李元娘一处玩耍,说是那边正路过一位仗剑少年,短衣匹马,生的极是俊俏,似谪仙下凡。李元娘立即上马,看也没看一旁的王繇,一扬鞭便朝柳三娘在的方向去了。
这边崔明将几株秋水兰收好后,便悠悠然打马准备回城。倒是王繇先是被李元娘一通脾气吓到了,直到人已走远,才后知后觉向崔明道:“李娘子怕是要伤心了。”
崔明见多不怪,“她这是装的,郡公若是无事,崔某先行回城了。”
说完还未掉转马头便被拦住,只见王繇站在马前言语清晰,“崔四郎,我原以为你清河崔氏诗书传家,千载门庭,纵有几分傲气,总该坚守君子之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是你崔四偏是要与众不同,博一个风流的名声,也该顾念着与李娘子总角垂髫的情分,无意于她便该同她坦白,没想到你今日却将她作弄至此。”
崔明听完伏向马头,皱着眉看了王繇一会儿,突然朗声大笑:“哈哈哈哈,你若刚才这般能言善道,李陶陶怕也不会走了!”说完便坐正身子,打马绕过王繇离开了。
留下琅琊郡公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