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榴花似火。
常乐坊李府盛宴华筵,宾朋满座,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今天,李小郎君在来到世间的第一百天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大名,也成功地给他一向秉承吃别人家的瓜不嫌大的同胞长姐一记暴击。
事情缘由,李家郎君李承休在交接完文房县一干事务后,在归家路上适逢多年故友入京,喜不自胜,于是两人相邀同游华山,顺便给自己初初落地的小儿算了一卦,回来给儿子取了“泌”字为名。
李元娘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想笑,觉得她阿耶在华山上遇见的老道,为阿弟卜的卦八成是五行缺水。
因时候尚早,一群随家中长辈来赴宴的小娘子小郎君齐聚李府后园,击鞠投壶,赏花弈棋,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李元娘刚从投壶场上下来,接过梨拾递来的茶杯,便听到一旁与裴舒窈在棋场上正杀得天昏地暗的崔明悠悠然开口:“适才在明堂你阿耶为二郎取了个‘泌’字,怕不是以后取字得取个‘长源’?”
听到‘长源’二字,李元娘差点被口中的茶水呛到。怪不得她老觉得李泌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
难道她这个一天十二时辰除了吃睡,就只剩下唯一爱好吐泡泡的弟弟,会是年少成名,辅佐过李唐三代君王的李邺侯?
若果真如此,那她家过几年岂不是要红遍长安城?
李元娘不及深思,又被崔明的声音打断,“呀,舒窈,不好意思,我又……赢了。”
李元娘先是看向崔四,一脸的懊恼后悔,眼睛却盯着对面的佳人,分外明亮,又看向裴表姐,半隐在素纨团扇下的粉面似笑非笑,最后瞄了眼棋盘,一个比一个下得臭。
综上所述得出结论,此地杀狗,不宜久留。
刚从屠宰场离开不久,猛地在临水小亭不远处遇见了海棠树下荡秋千的顾轻轻,李元娘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倒是顾轻轻先与她打了招呼,顾轻轻见她走过来,坐在旁边的秋千,不经意地问道:“崔四郎与你表姐一处下棋?”
“是的。”李元娘知道顾轻轻想问的不是这个,正想着该如何回答接下来的问题才不至于让小美人太过伤心,却猝不及防听到一声道歉。
“对不起,”顾轻轻咬了咬唇,“开元八年中秋的马球会上,是我弄坏了你的球杆,去岁上元灯夜也是我烧掉了你的福灯……还有前不久的赏花宴也是我有意叫你出丑。”往事越叙越想哭,在听到苦主当事人李元娘一句,“没事,我都知道,我当你闹着玩呢。”原本还只是轻微哽咽的顾小娘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李陶陶,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与崔四多年,也……嗝,与你为难多年。”
见顾轻轻哭得伤心,李元娘忙从秋千上下来,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心头却忍不住黑线,顾六这是……因为她哭呢?怎么还越劝越来劲了呢?难不成是借着她发泄多日来的苦闷?
李承休差人来唤李元娘的时候,顾轻轻这边雨势还未收,强忍着泪水开口:“你阿耶唤你,应有要事,你但去无妨。”李元娘别无他法,只得吩咐身边的梨拾,“你将顾六娘子带到棠棣阁梳洗换妆,若事毕后,我仍未来,六娘又不想歇在棠棣阁,她想去哪处玩耍,你就引她到哪处。”
梨拾叉手行礼应喏。
李元娘随着婢女来到前院书房,透过窗棂,隐约看到李承休与一着暗黄襕衫的男子在书房中堂的罗汉床上相对而坐。先遣婢女进去回禀后,便站在门外候着,直至里面传来李承休的唤声,“陶陶来了,快快进来。”
进了门,李元娘向罗汉床上的李承休福身行礼,“阿耶安康,急唤元娘,可是有事?”
李承休将手抻向对面,给李元娘介绍“这是你叶世伯。”
李陶陶侧身又福了一礼,依旧低垂着眉眼,“世伯安康。”
男子受了礼后,和蔼道:“你便是元娘吧,我上次见你还是襁褓里的婴孩,如今都这般大了!”
“李兄,这岁月果如白驹过隙啊!”
李承休应声而笑,“回首往事,就仿佛你我还是才应考的学子书生。”忽而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向女儿道:“你世伯身后站着的是你叶世兄。”
站在中年男子身后的少年走到床前,向李元娘行时揖礼,“叶英,尚未取字。”
李元娘听到“叶英”二字,脸上漾开一抹笑意,侧身垂首回礼,“李陶,小字元娘。”言罢,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素白里衣搭着一件明黄外衫,额间鬓角处的桃花胎记似隐似露……尼玛,这不是庄花吗?
卧了个大槽,老天爷,您这是玩我呢?
李承休见女儿发呆便轻唤了一声,李元娘回过神来,心中疑窦丛生,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当下口随心动,“叶世兄好生俊俏。”话音刚落,看着对面的少年耳根渐红,自己也马上后悔起来。
倒是坐在李承休对面的叶孟秋笑得开怀,“阿英确是生的惹眼了些。”
李承休也有意跳过刚才一段,便朝李元娘吩咐:“你世兄自幼长在江南,今次是初到我家,不熟的很,你引着你世兄四处走走,待会开宴,再一同去宴饮处。”
李元娘屈身应喏后,便向叶英福身道:“叶世兄,请与我来。”
叶英抱拳回礼,“劳烦李姑……劳烦元娘。”
两人出了书房后,在后院一路分花拂柳来到了曲池旁方才裴崔二人下棋的临水小亭。李元娘依着记忆中对庄花的了解,有意将男神带到了此处,却不料此地太过安静,叶英又向来少语,两人一时竟相对无言。
李陶,抬头,稳住,不要虚!坐你对面的可是庄花,万千基三女玩家心尖尖上的白月光庄花啊!那个君子如风,藏剑西湖的神仙男人!
你要知道,看见男神代表什么,代表你来到的世界是你熟悉的那个江湖,代表你以后可能会在长安街头遇见清冷俊俏的纯阳道长、温温柔柔的花姐姐、一袭粉衣鲜妍的秀姐姐……
再说,能为男神服务是你的荣幸!
“叶世兄是——”
“李娘子!”李元娘与叶英同时顺着声源望去,只见小亭不远处的少年,着一席竹青衣衫,向这边招手并快步走来,“李娘子,你先前还在投壶场上,怎么就不玩了?”
“郡公,适才我阿耶唤我。”李元娘笑着回答,并为二人介绍,“这是我世兄,这是琅邪郡公。”
与叶英相互行礼道过名姓后,王繇邀两人再去投壶,李元娘思及叶英不好喧哗,便开口拒绝,“我投壶一向不准,再上场怕是要输得惨。”
“可是,他们喊我来找你,你若不去,我怕是无法交代。”
李元娘还想再拒绝,却听见身后的叶英道:“元娘,今日李家宴客,你是主人,无需顾虑英。”声音清越,如玉子落盘。
男神发话,李颜狗自是无有不应。
投壶场里的与王繇相熟的郎君见其领着李元娘过来,真准备开口调侃,却见李陶陶身后还跟着一位黄衫少年,顿时全部缄口,只是一气地朝着王繇使眼色。
倒是小娘子们见到跟来的少年清俊非常,都堆了上去,向李元娘问东问西,又吵着缠着叶英上场投了两把,见叶英次次高中,场面更是热闹。
“你去叫李娘子,怎么多带回来一个人?你这让我们怎么帮你嘛?”站在身侧的少年,用手肘支了支王繇。
“她说,那是她远道而来的世兄。”王繇无奈道。
“哼,世兄,怕是远道而来的未婚夫婿,也不知道你们怎么都想求五姓女,五姓女有什么好,不过是会装了点。”半倚着走马廊柱子的少年十分不屑,“还有那个……叫什么的男子,生的这般阴柔,怕是个绣花枕头,只会在女人堆里打滚。”
少年话毕,众郎君竟无一人敢出口反驳,小娘子那边看着这边过于安静,便都凑过来以免场面冷落。
有两个少年趁众人哄闹之际,低头耳语。
“王准怎么来了?”
“不晓得,他家同李家没交情啊!”
及至傍晚,酒酣宴毕,众人散去。
李陶陶趴在妆台前,手时不时戳着案上的小山屏,开口问刚进门的梨拾,“梨拾,你要是发现突然有一天世界不一样了,会如何想?”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傻瓜,来了七八年,和世界就脱节了七八年。
“那是怎么样的不一样呢,天灾还是人祸?”梨拾反问。
“没有天灾,也无人祸,就是一下子多了许多你觉得很熟悉但压根就不会出现的人或事,世界就突然不一样了。”李陶陶解释。
梨拾细想了会,道:“梨拾只知道,若没有天灾人祸,明日晨起,阿郎与娘子要考元娘的功课呢,算学还有针凿,想到明日的针凿,我要是娘子怕是愁也愁死了,还有现下,小娘子再不将脚伸进盆来,水就要凉了。”
李陶陶闻言将脚放了进去,梨拾见她不再动作,只得蹲下,两人沉默了半晌,梨拾突然开口问道:“娘子,今日席上一道雪豆煲猪手好不好吃?”
“云华小筑的掌厨做的,能不好吃吗……”李陶陶说着,似是恍然大悟,俯下身去轻点了下梨拾的头,“好你个促狭丫头,你在说我无病呻吟。”
梨拾仰头狡黠一笑,“是娘子自己说的,婢子可从未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