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楼外楼前院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热闹完全相反,天泽楼新房中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噼啪”两声,红烛灯花爆开的声音。
李元娘坐在婚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膝间,纹丝不动,端的是世家女的娴雅稳重。可从拜完堂到现在,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她的心底也开始一点一滴地积累着不安,焦躁。
是前院的宴席还没散罢。她在心里默默地呢喃。
不久后,有人在中厅说话,声音太低,又隔着橱窗,李元娘听得一两句却不甚清楚,只得出声唤“梨拾”,待梨拾进来后告诉她,说是“郎君唤了人来给娘子传话。”
李元娘听见“郎君”二字从梨拾口中说出,双颊忽然有些发烫,等她意识过来自己脸红的时候,习惯性地将头微低了一个弧度,咬了咬下唇,蓦地将手中的短剑攥紧,又缓缓松开。在心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才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李娘子,”小婢女撩开画帘进到内室,对着李元娘福身行礼后,就将来意和盘托出,“我家公子让我同李娘子说,夜深露重,不用等了,请娘子早点——”
小婢女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平台床边站着的梨拾出声打断道:“你说什么?”
声音并不大,只是隐隐带着被冒犯的怒气。
李元娘没说话,却伸手将正欲抬脚往外走的梨拾拉住。那小婢女的话让她一时有些讶异,可片刻过后她就想通了,只剩下一点不解。等梨拾的怒气缓下来,退步回来站好后,她便将手放回膝间,如方才一般交叠放好,开口问那小婢女,“那你家公子,今晚是要歇在何处?”
李元娘的问话来的突然,再加上她的语气平稳轻缓,让人根本听不出其中是否还蕴含其他不可名状的情绪。小婢女一时有些怔忡,却还是照着荷香姑姑教她的那般,立马规矩地朝李元娘叉手屈身作答,“公子今晚歇在剑冢旁的知白轩,”想了下,又补上一句,“公子曾在知白轩中住过一些年光。”
“我知道,你可以下去了。”
现下这般情景她早该想到的。又或许她早就想过,只是还抱着一丝侥幸,紧紧抓住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不肯松手。现在惊雷乍响,她等到了结局,那本不该有的一点点希冀终于化成齑粉,尸骨无存。
是她会错了意,以为东风有情。
传话的小婢女离开不久,李元娘就将那把安然躺在膝上的短剑拿开,又伸手掀了自己头顶的红盖头,身旁的梨拾着实被吓了一跳,急忙喊了声“娘子……”。
还未将制止的话说出口,那张盖头已经从李元娘身后落下,恰好盖住了大红锦被上的一双鸳鸯。
李元娘侧过身来歪头微笑着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梨拾还从未见过自家娘子这般模样,笑的就像一个失了魂魄的躯壳,僵硬地扯着嘴角。
“娘子怎能自己就将盖头掀开了呢?”
“可是,梨拾,你方才不是听到了么?我不自己掀开,难道枯坐一宿,等红烛泪尽么?”
那样岂不是连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梨拾听到这句话,再压不住那股不断上涌的心酸,蹲下去伏在李元娘的膝上,哽咽道:“娘子……”
李元娘将手放在梨拾因抽泣而轻轻颤抖的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低声安慰道:“好梨拾,莫哭了,兴许过不了多少时日,我们就可以回长安了。”见梨拾有止住的势头,就将她的脸轻轻抬起,擦去泪痕,“好了,你先下去洗把脸,再帮你家娘子打盆热水过来,架上的那盆这会儿定然是凉了。”
梨拾听话地站了起来,双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向李元娘行了一礼后,转身走出了新房。
坐着约有一盏茶功夫,李元娘抬手轻划了两下眼角,仰头看向床顶的承尘,深吸一口气后,豁然站起,走到梳妆台前的月牙凳上坐定,刚将用来固定金凤步摇发冠的金簪从发间拔‖出来一根,放在案上。正举手要拔‖出另外一根,忽然感觉背后隐隐传来一阵无形的压力。她微微抬眸看向铜镜,叶英一身红衣,就站在自己身后,元娘以为是自己生了魔障,见到了幻象,愣了片刻后,见那人还在,“噌”地从月牙凳上站起,发顶上先前就少了一边支撑,近乎摇摇欲坠的步摇冠,在她转身时终于从头顶滑落,直直地砸向地面。
也直直地砸向了某人的心湖,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又一圈。
少了发冠的束缚,三千青丝霎那间一同落下,尽数披散在肩头。
黑发,红衣,眉间朱砂一点,在灯火朦胧的映照下,变得愈加妖妍。
叶英看着元娘,眉头微微蹙起,却不说话。
元娘看着叶英,学着他的模样蹙眉,也不开口。方才她的伤心是真的,一口气堵着出不来也同样是真的。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半晌,还是叶英率先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元娘,你如此这般,于礼不合。”
明明是端肃严正的口吻,李元娘却偏偏从中听出了略带着一股孩子气的指责。
那双分外好看的眼睛仿佛一弯深碧,透过晨间水面上浅浅的白雾,静静的看向她,向她温柔地控诉,“你自己怎么能自己掀开盖头?你怎么能不等我?”
你不等我。
叶英这是……在向她撒娇,完了完了,她知道自己病的不轻,竟不想已到了病入膏肓,药石罔及的地步。
李元娘用力地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右手却被眼前人突然拉住,几步间将她带回了平台床前,不由分说地按着她一同坐在床榻上。
两人坐下后,叶英却不知从何处扯回了那张大红盖头,将它盖回了元娘的头顶。过了片刻,又将那盖头向后掀开一半,等一切都做好之后,他从进来就一直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在他一生中,堪称得上灿烂的笑容,“好了。”
李元娘突然凑近他身前嗅了几下,闻到一股酒香,心下了然,立刻回身坐正,整个人直对着将内室与正厅隔开的罗锦画帘,依旧没有说话,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坐在身侧的叶英。
元娘怎么又不理他了?叶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重重迷雾之中,看不清前行的方向,可他的新娘却不肯拉他一把。
山不就我我就山。
叶英就这样在李元娘的眼皮子底下,像一个做错事的孩童,试探地扯了扯她的衣袂,见她虽然没有回应却也并不反对,又得寸进尺地轻轻地碰了下她垂在床边的右手……越来越多,一点一点地攻城掠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渐渐变得越来越近,当叶英的唇刚刚擦过元娘的耳尖,正要向眉眼逡巡,元娘猛然开口发问,“世兄,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元娘。”他抵着元娘的额头,两人的呼吸声相间缠绕,像极了一双耳鬓厮磨的小儿女。
“元娘又是谁?”
“是叶英的妻。”
是他的妻。李元娘听到这句话,心弦像是被人轻轻地撩动了一下,一时间五味杂陈,幽声道:“你既知道我是你的妻,你怎能这般对我?”
“对不住,是我的错。”
“错哪儿了?”李元娘话音刚落,忽然觉得两人这段对话莫名有些耳熟。
“不该错估二弟与裴元的酒量,害元娘空房久等,不该以身试险,害元娘忧虑担心……”叶英垂眸看着那嫣红的朱唇,鬼使神差地低头点了一下。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酒香,唇上传来一阵温温软软的触感,李元娘瞳孔微张,一颗心就像炉上烧的正沸的水,“咕噜咕噜”的气泡不断向上冒着。
他刚才说了什么?不记得了。
她好像也醉了。
“世兄。”
“嗯?”
“我想亲你。”
“不是世兄。”小郎君纠正措辞。
“夫君,我想亲你。”小娘子从善如流。
“嗯。”
李元娘朝后,将额头移开了些,双手捧着那张曾经只在梦里画上才会出现的面庞,仰头一吻,一抹朱红落在左颊上,既妖冶又昳丽。
她看着那红印,皱了皱眉,在另一边的脸颊上添了一处,正正好将它们凑成一双。随后她在他的额头,眉间,下颌……脸上各处不停地转辗,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在各种新鲜奇巧的小玩具中不断流连。
等玩够了,停下来看着叶英的脸,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
帝后大婚当夜,初识情‖事的君主也是这样被他的皇后的吻了一脸。
在那电影里——
少年君王与他的妻子约定,要做一对摩登夫妻,要一起去考牛津大学。
李元娘才没有那么高的的思想觉悟,她只是在想,真好,那么好的人,从此以后就是她的了。
一阵“咕咕咕”的声音突兀地从两人中间响起,李元娘有些尴尬,叶英笑着对她说了声“等我一会”,就起身往中厅走去,手却被人拉着不放,他回头不解地看向元娘。
李元娘将他拉回床上,径直起身,“你等我,我去。”不能让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出去,要是被人看到了那还了得,她明日还怎么见人?
她到中厅随便吃了几块糕饼,灌了一口茶,就进了充作净室的耳房。
架上的那盆水是温的。
梨拾进来过了?李元娘突然有些脸热。
她先拿了两张白帕扔到盆里打湿后又拧成半干的样子,放在一旁,再卸下脸上的妆容,将脸洗净后,便拿了那两方帕子回了内室。
叶英看着李元娘坐回他身侧,用湿帕轻轻在他脸上擦拭,一下一下,极尽温柔,认真又细致。他抬手拿过元娘手中的湿帕,随手扔在床头的小方柜上,俯身又吻了上去。
这一吻不似方才那般的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倒像是夏日的雨,来得热烈又毫无预兆。
唇齿相接,眉目流连。
李元娘躺在床上,后颈枕着软绵的绣花枕,被吻得七荤八素。直到听见“叮”的一声,方才清醒了点,她手撑着床想起身看一眼到底是什么落在了地上。衔帐金钩却刚好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手解开,大红罗帐缓缓落下,她还是慢了一步。
梨拾在走近槅窗,伸手将织锦画帘微微掀开一点,往内室看了一眼,大红罗帐已被放下,已然瞧不出床榻里究竟是何光景。
突然间床帏中溢出一声娇吟,轻柔得就像西湖畔的柳叶一般,其中还夹着几分委屈可怜。又看到床边脚踏上并排放着的绣鞋与黑靴,与一堆散乱交叠的大红婚服,恍然顿悟,脸上飞红一片,连忙放下画帘,悄声退出了中堂。
梨拾离开不久,一只玉白小手伸出床帘,紧紧地抓着床沿,只是很快被另一只手十指交缠着牵回了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