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娘最终还是替阮玉林写了荐书,并着人送去了阮宅。
经月前阮玉岑笄礼一事,她与小阮氏之间原本就是豆腐渣工程的友好交往桥梁算是塌了个彻底,小阮氏日后定然是防她如蛇蝎毒虫。此外,只怕还少不得打着一些她躲不开的名头,对她加以刁难。
毕竟,小阮氏搓磨她,可以说是良苦用心的教导,她若有一点反驳,那便是铁板钉钉,对婆母的不敬。
叶孟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又兼之从阮夫人处得知的那桩旧事来看,她实在不敢确定自家的家翁日后是否能做得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
她要细水长流地过日子,势必要与阮夫人交好。
至于阮玉岑,嫁的远一点,或许对大家都好,免得日后想一出来一出,做出一些当下世俗难容的举动来不止,还要拉上一船的人作陪。
日子不好不坏地过着,天泽楼正堂中,李元娘笑着对吴娘子说:“今日吴姨来得赶巧,我正要去虎跑山庄看看梅姑娘,却不知该备些什么才好,幸而吴姨来了。”
罗浮仙自三月初住进虎跑山庄,也是曾经的梅庄,就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怀孕一事,吴娘子也知道一点,故而开口便道:“算着日子,若无意外,应是腊月里的孩子。娘子莫如送一些皮毛,松棉布匹,也好给小娃娃做襁褓,与一些贴身的衣物。”
“除此外,可还有其他什么要注意的地方?譬如,以防万一,产婆,乳母可要先请了来?还有大夫是否也……”
吴娘子原本以为李元娘要去看望罗浮仙不过是碍于叶家情面,走个过场而已,没想她这般关切,又想妇人都会有这样一遭,既然不能指望小阮氏到时尽心尽力做好这个婆母,就当是提前给她做了功课,便认真将许许多多的注意事项尽数说与她听。末了,实在好奇,便问了出口,“山庄与梅庄之间有一段路程要走,少夫人平日也鲜少出门,几时与梅姑娘这般交好?”
“我与她,是在长安相识的,”李元娘没答完,阿春便捧着一个寸许大小的黄梨木盒子,走了进来,对吴娘子颔首微笑示意,将手中木盒打开,说:“少夫人,您让我找的人参,我找来了。”
李元娘看了一下,想了会儿刚才吴娘子的一些话,吩咐道:“好,就这两只,你再到库房里称几斤成色上好的天麻,冰片,若有血燕,也装上一些,一并带过去。”
阿春应喏离去,吴娘子方才随李元娘瞥了一眼盒中的人参,当下便看出来是百年只多不少的老参,便开口劝道:“老奴有几句话,少夫人听了还请莫怪奴多嘴饶舌。奴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看得出方才春娘手中的那两只人参价值不菲,可遇不可求。用于女子临产,一只尽够了,少夫人全让人送去了虎跑山庄,以后若到少夫人需要了,又该往何处去寻?”
女子生产自古以来都是一道鬼门关,武氏生李泌时的情状,李元娘至今心有余悸。罗浮仙又是一个人在虎跑山庄,她精神难免有些紧张,只想着怎么确保万无一失。她知道吴娘子话里话外都是为她着想,也十分感念,故而笑着回道:“吴姨说的在理,我这次过去本就想让阿春在虎跑山庄住下照料,直到梅姑娘生下孩子再回来。这样罢,这两只人参依旧带过去,却不当礼品送去,只是以防万一,若用不上便带回来,吴姨看,可行?”
见李元娘虽未直接留下一只,却也将算话听了进去,她不好再多言,只说:“少夫人心善,日后必定会有福报的。”
随后,两人就其他事宜商量了小半时辰,吴娘子起身道别之际,见李元娘眉眼豁然,神色之间似已将阮宅之事抛到九霄云外,也不知是真不当真,还是独自忍着,只得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少夫人且多担待,待过几年——”
“我都晓得,吴姨放心。”李元娘依旧笑着反握住吴娘子的手,止住了话头。
吴娘子走后不久,梨拾便急匆匆从前院来报,话音里含着抑制不住的喜色,“娘子,郎君让我来报娘子,说四公子来看娘子了!”
“崔明来了,现在何处?”李元娘讶异,她前日去信扬州,不是才嘱咐他办完事早回长安吗?
梨拾接道:“娘子莫急,郎君与四公子刚从剑庐回来,让娘子且去楼外楼稍等。”
“父亲母亲又不在,开什么楼外楼,你且去告诉崔四,让他自来天泽楼。”李元娘哭笑不得,她是李承休第一个孩子,居长。是崔明执兄长之礼,南下送嫁,他这倒是扮上瘾了,“你告诉他,既已娶了我表姐,就别想两边的便宜都占,天底下哪里有这等好事?”
李元娘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崔明的声音,“叶兄,你看,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李陶陶定然又在身后讲我的坏话。”
叶英却只笑不语,早与李元娘站到了一处,一副“我妻无论如何都是对的”模样。崔明败下阵来,看向不论开始是敌是友,此刻已然倒戈的叶英,笑道:“罢罢罢,又是个护短的,我也不要你夫妻开中堂大门迎我了,一杯茶水总有的喝吧?”
“有是有,怕只剩些隔夜的凉茶,就不知崔使君喝不喝得惯了?”李元娘说完,还未及转身,阿春便从锦带桥边过来了。见崔明也在,便叉手向叶英夫妇行礼,“郎君娘子安好,”再侧身向崔明行礼,“崔,崔使君安好。”
“果真与你家娘子主仆连心,春娘,你也打趣我!”崔明无奈。
“何事?”李元娘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车马都备好了,可眼下——是否先缓一缓?”李元娘也知阿春意指崔明,便答,“不妨事,你先与前头运物事的马车先去,我们随后就来。”
阿春应喏离去,崔明不解,问道:“车马备好你们这是要去哪?”
叶英觉得此事妻子因新嫁不好作答,便替她说:“梅世叔幺女返家不久,现居于虎跑山庄,我们正准备去看看她。”
“世叔?叶兄,你世妹有点多哇!”崔明看热闹不嫌事大,努力浇油点火。谁料出师不利,被李元娘杀个措手不及,一时楞在当场,“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浮想联翩收一收,那梅姑娘,你认识的,就是浮仙,正好你也来了,便与我们一起去看看她也好。”
·······
尚未到虎跑山庄前,李元娘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究竟何处奇怪。等到了虎跑山庄后,崔明与罗浮仙见了面后,她才逐渐有一丝了悟。
罗浮仙见到崔明,就如同见到李元娘时一般,都是许久不见的故友,欣然说道:“崔执戟许久不见,我有些不便,还望执戟恕浮仙失礼之过。”
崔明神情却有些躲闪,说话突然变得结巴,“好说,好说。”
李元娘心下狐疑,却还是上前解了局,说道:“他可不是执戟了,人家升官了,抢了高将军的差事,当了花鸟使。如今该叫他崔使君,”说着,小心扶着罗浮仙往屋内走去,“我们先进屋坐会儿,莫累着孩子,来。”
罗浮仙由着李元娘搀她往回走,笑道:“哦,那裴娘子真真是旺夫命,愿日后保得崔公子节节高升,好当相公去。”
李元娘噗嗤一声,也笑,“做这花鸟使,他还不如回金吾卫去做圣驾前掌旗司仪呢!”
众人在中堂落座,平日里一句话恨不得当成两句说的崔明,此时竟成了一个据嘴的葫芦。叶英本来也是被李元娘拉来的,人虽是他从蜀中带回来的没错,可不熟也是做不了假的。他又话少,便闷头喝茶。
李元娘见状,也权当这两人是空气,转而问起了罗浮仙在虎跑山庄的日常起居,又嘱咐她一些应当注意的事,估摸着时间,怕罗浮仙受累,留下了阿春,便起身告辞。
“你如今不方便,就别起了,回榻上靠着吧。”
三人出了虎跑山庄,崔明便道:“叶兄,元娘,你们先回去吧,我答应了舒窈,要给还未出世的孩儿去灵隐寺求个平安符。”
叶英上前,礼貌询问,“崔兄不曾到过此境,可要在下作陪?”
“不用了,你陪元娘回去吧。”崔明摆手拒绝,李元娘却怕自己的猜测成真,将崔明拉到一旁,轻声道:“崔明,我警告你,你千万万千莫做什么对不起表姐,又禽兽不如的事来啊!”
崔明扶额,“把你脑中的浮想联翩也收一收。”
“你做戏也做全套,裴表姐信的是道啊,你去华山求还差不多。”
“知道,知道,回程路上我就去,放心啊!”崔明连哄带推地将李元娘扶上了马车,转过身来对叶英催促道:“快快快,带你夫人马上走!”
崔明等马车走远,不久便转身回了庄内。
屋中只有罗浮仙一人,焚香煮茶,似是早已知晓他会返回。
“你在这里,那罗叙衡,”
“死了,死在了蜀中的某片竹林。”一字一字的回答,更像是在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那他,有什么话留下吗?”他无力地问。
罗浮仙打开百宝箱,拿出一个小木盒,递给他,“他说,若我有缘再遇见你,便将此物交与你。”
他打开看,是一个很普通的木牌,刻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普通到太白山的某片林子都挂着许多同它一样的牌子,实在不缺这一块。
罗浮仙不看他,只自顾自地说道:“他还说,欠你的名字,他想好了,单字一个‘瑾’,如‘玉’的‘瑾’,男孩女孩用都好。他还央你也给他未出世的孩子想一个名字。”
“那便叫‘忘机’吧。”崔明合上木盒。
“忘机,忘机,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名字,”罗浮仙抬头,微微一笑,“多谢。”
“这个玉佩,你留着,就当是给孩子的满月礼,以后他若有什么困难,便拿着这玉佩来找我。我就算力有不逮,也绝不推辞。”崔明解下腰间玉佩,放在身前的高足方桌上,“当然,我也希望他永远不会有用到它的一天。”
说罢,刚转身,就听见身后的人淡然开口:“崔执戟,我虽不知你们在做什么,可还是想劝你一句,能脱身就脱身罢!”最后一句更是如炉中轻烟,袅袅飘来,却久久不散,“你不是需要用命换钱帛的贫家子,回去同崔夫人好好过日子吧。”
崔明不答,径自离去。
只是脚步有些踉跄,比来时还要狼狈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