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叶英言辞之间已然表明心迹,叶孟秋只要寻一个时机与阮航将阮家的事推辞过去,阮家的变故暂且搁置,现下还有另一桩事亟待操办。中秋节后,天音大师曾提及叶晖的婚事,他原本想顾元昭年初长辈新丧,尚且有孝在身,此刻去提亲恐怕不妥。
他正在沂兰轩的小书房中踱步思量,忽有书僮来报,说:“少夫人在正堂,似与夫人发生了口角。”
“可是元娘哪里做的不好,让母亲厌恼?”
小阮氏没想到李元娘一来就开门见山,将一些场面话直接过了去,她细细想了会,回道:“你怎会这么想,像你这样的女儿家,我们怜爱都来不及,又哪里会厌恼?”
“那为何元娘先前一再避让,母亲还不肯安生过日子?”李元娘的话虽没有不敬之处,语气却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那日在席上她言辞如刀,却不是如今这般对准自己,小阮氏一时发懵,尚未转过弯来,又见李元娘“扑通”一声跪在堂中,“母亲既说怜爱孩儿,又为何让孩儿在席上难堪?孩儿孑然一人,孤立无援,只得说出“回长安”这等负气又混账的话来,难不成叶宅的女主人只阮家女儿当得?别家的只要沾了一点便是大错特错?还是,藏剑山庄的夫人非阮姓不可?”
“什么叫‘藏剑山庄的夫人非阮姓不可?’,那日后园的究竟是何实情?”叶孟秋从门外走来,抬手制止了慌张起身,正要开口的小阮氏,上前在另一张红木扶手椅上落座,“元娘,你细说与为父听。”
李元娘只低着头,双肩微微颤动,良久不见回答。叶孟秋环视四周,最后将视线对准李元娘身后的梨拾,“你那日可在宴上?”
梨拾上前行礼,说:“禀庄主,奴当时在宴上。”
“那你来说!”
梨拾本就憋着一股气,便将经过和盘托出,“那日,少夫人本是开开心心的去赴宴,谁知那群娘子竟在宴上欺负我家少夫人一个,她们同我家娘子说,少庄主与表姑娘自幼相识,是如何如何的两小无猜,先夫人又是如何如何的看中表姑娘,若不是我家娘子,那表姑娘早就是叶家的少夫人了,要我家娘子大度,好全了表姑娘的一片痴心……就连夫,”
“住口!”李元娘转头低喝住梨拾,又向叶孟秋行了一礼,“婢子失礼,望父亲大人担待海涵,元娘这就领她回去,加以惩戒管教。”
叶孟秋见她止住了那婢女接下来要说的话,便也清楚接下来那些话与昨日妻子同他说的,“我怕元娘难看,便唤人寻了大公子来,让他夫妻二人先回了山庄。”,之间是迥然不同的两番结果,又见李元娘眼角通红,两腮带泪,分明有满腹委屈要诉,却仍记得在他面前护着婆母,独自默然饮泣,心中感念,便让她主仆二人退了出去。
李元娘出了沂兰轩,抬手抹去脸上泪水,嘱咐梨拾,“梨拾,”
“奴明白,老规矩,今日这事,只天知地知,娘子与我知,绝不使第三人知晓,特别是郎君!”梨拾保证之后,上前虚扶着李元娘往天泽楼而行,“赵娘子已候少夫人许久了。”
吴知文携妻小刚到扬州不久,市井上就出现了一些流言,且有些愈演愈烈之势,起初只是说阮家七娘子在及笄当日大闹宴会,以死相逼老父,只为了嫁给藏剑少庄主叶英为妻。后来又得知少庄主不久前方才成婚,娶的还是自长安来的小娘子。事关李元娘,与妻子赵青商议后,赵青便赶忙来藏剑给李元娘传话。
美人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呵,美人是谁?沟渠又是谁?
那日后园来的宾客都是阮家的旧顾,阮家女儿进了藏剑,于她们定是有好处的,但是这等事若宣扬出去,大家都不光彩。这些人纵不是依附阮家而生,也差不多同气连枝,俱荣俱损,你唱我和的做一场大戏,无非是为了让她妥协。她们以为她年纪轻,肯定没见过这种阵仗,小娘子面皮薄,纵然扛住了,也是定然不会往外说的,无论事成与否,总归不会折损自己半分。可谁想李元娘半天不说话,在只言片语后就当即离场,阮玉岑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或是受人迷惑,竟拿着绫锦披帛寻起死来,事情闹到了前院各家家主面前。
李元娘听罢,想了想,附在赵青耳边,轻声嘱咐了小半刻。赵青听了,心领神会,当即便起身说道:“明白了,我现在就回去,娘子且放宽心,此事我与知文定会办妥。”
·······
俯身跪在蒲团,三拜之后,李元娘将手中的黄香插||入红木鱼纹供桌的铜制三足香炉里。这些做完,她后退一步,仔细端详墙上不知何时挂上的一卷轴画。
画中小园正值夏日,白衣女子坐在池边巨石上,身后菡萏蔚然,右手手中一柄罗纨团扇,轻垂在罗裙处,湘妃色的披帛松散地披在两肩……只是女子的眼眸过于澹然沉静,反与外物烘托出来的妩媚慵懒生出一段恰恰好的距离,观之沁脾透骨,却又不让人生寒。
雪河清水,不外如是。
“少夫人,”阿春轻声将李元娘的思绪拉回了当下,这段时间她一日不落准时于辰正到祠堂给先庄主夫人上香,却不再去沂兰轩点卯。阿春那日没有去阮宅,只从梨拾那里断断续续地听了大概,起初亦是十分气愤,觉得合该一辈子不理这些混人,可在律法中,不事舅姑为七出之三,且六房之中尚无娘子因遭夫家休弃而归,时间久了心中难免惴惴,害怕自家娘子做了这第一。只得试探问道:“我们可是去沂兰轩瞧一瞧?庄主与夫人应是明日就要启程去往扬州为二公子提亲了。”
“不了,明日再与公子一道去送别,”李元娘拒绝了阿春的提议,她也没想到憋了两个多月,小阮氏却在阮玉岑及笄礼上出了这么个大昏招,这段时日应正忙着如何在叶孟秋面前自证清白,未免母亲前功尽弃,她便不去打扰了,“我们先回天泽楼,我记得嫁妆里有一只拇指大小的玉蝉子,寻出来给公子穿作剑穗。天气转凉,再挑几张上好的皮毛,好裁冬衣。还有梨拾的事,你寻摸得的那几人再与我说一下,尽量再清楚些。”
次日,小阮氏在渡口见到叶英身后的李元娘笑意盈盈地上前与自己作别,顿生愤然。李元娘一通表演下来,致使叶孟秋自那日至今都没有回沂兰轩过夜,这样下去,再过些时日,她岂不是要抬几个妾室出来,此事才算罢休?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娃娃,竟闷声让她吃了个大亏,李氏女不与人道的妙处,她今日总算是领教了。八壹中文網
送走叶孟秋与小阮氏,两人从渡口回返,刚走到大门,问月便急匆匆来报,“少夫人,阮夫人来访,已在楼外楼中等了有些时辰了。”
“嗯?”那日席上众人闹得太凶,作为东道主的阮夫人倒仿佛不存在一般,李元娘险些没能记起来她的模样,“我现在就去。”而后看向身边人,“夫君,要不你先去剑——”还未说完,手就被人牵起,“我随你一同去拜见舅母。”
听到门外响动,阮夫人喜上眉梢,待看见了一齐而来的叶英,笑容就僵住了,等叶李二人给她行完礼后,她忍不住,讪然问了一句,“阿英怎也来了?”
李元娘刚想开口,又被截胡,“回舅母,元娘初来乍到,对诸多事务还不熟悉,许多风俗也尚在适应之中。”
阮夫人闻言了然,不就担心自己婆娘又受什么委屈,她尽量笑得再和善些,“你且放心,此次我来,并不是为玉岑的事。你若有什么要忙的,便先去忙吧。”
“舅母,小甥无事。”
“我与元娘有一些女子的私房话要说,你不方便听。”阮夫人绝倒,无事你也一边呆去,就你那老母鸡护崽的模样,我难道会吃了你家元娘不成?
叶英看向李元娘,李元娘笑道:“无事,你先去吧。”
叶英走后,李元娘换了一副表情,带着几分玩味,问道:“舅母特意在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不欲母亲得知?”
阮夫人却打着机锋,答非所问,“我听说,如今坊间都在传言,向来温文尔雅的李氏女儿可是在宴上受了什么不得了委屈?以至于宴席未散便哭着出了阮家门。”
“哦?是吗?不巧元娘也听到一桩传闻,许多未去过宴席的人不知从何处竟得知那日无理取闹,对藏剑少夫人极尽威逼的都有哪家的夫人娘子。有名有姓,说的真真的。于是刘夫人说,那日体热不曾赴宴,陆家娘子说,家里正供奉着豆疹娘娘,也没能去成。等这两家若有什么集会,想来舅母也可以胡乱编一些由头推托过去了。”李元娘笑着看向阮夫人,她倒比小阮氏段数高上许多,十分轻巧地就成了在后的黄雀。
或许也可以这样理解,说不定一开始就是黄雀布的局也未可知。
“元娘果然机警,舅母此来确有一事要相求你。”阮夫人低估了李元娘的耐性,只得先低头,回头低声说道:“去,见过表嫂。这是你另一个表妹,叫玉林,在家中行五。”
阮夫人身后的少女,上前给李元娘行了一礼,“见过表嫂。”
“表妹有礼,”她解下右手的玉镯,将其戴到少女的手上,开口便称赞道,“这是表嫂一点心意,妹妹莫要嫌弃,妹妹好生标致,可惜那日宴上没能见到你。”
倒不是敷衍,阮玉林确实生的明艳,让人眼前一亮。
“表嫂不因七妹的事,怪罪玉林,玉林感念尚且不及,怎会嫌弃?”
再加上一条,着实很会说话,比起阮玉岑,怎么两姐妹差别就这么大?
她很快也知道了答案。
“元娘,听闻月前,圣人派花鸟使来了江南各府,你觉得玉林如何?”阮夫人待她二人寒暄一阵后,出声说道。
“舅母是要送表妹去京中谋一场泼天富贵?”胃口这么大?李元娘不确定,思量再三,继续问道:“何以找上了我?花鸟使一向由宫中内侍担当,我家与高将军的交情实在浅薄的很。”
“舅母知道,若不是刺史夫人给我指了路,我也想不到元娘你,听说此番的花鸟使中,有一位姓崔的公子,舅母不是有意,也只是听说,那位公子在长安时与元娘幼时便十分要好,与兄妹仿佛。”
崔明?
表姐尚在孕期,他作的什么妖?
阮夫人没听见李元娘开口,还以为她是在等自己亮出手中筹码,便继续说道:“当然,元娘若能相帮,以后玉林若能成事定不忘你大恩,且此刻玉岑名声已毁,”空口许诺谁都会,要想让人替自己办事,自然要拿出一些切实的利益来,“叶家门进不了,便只剩下远嫁一途。可,嫁到扬州是远嫁,嫁到蜀中,滇地也是远嫁。”
阮玉岑既然不是嫡女,哪来那么大胆量?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无知者无畏?
“若元娘还是觉得这是桩亏本的买卖,舅母这里有一桩陈年往事,想来元娘会感兴趣。”阮夫人继续加码,“你公公初次见你如今的婆母,还是尚未与阿瑶成亲之时,也就是你已经故去的婆母。他当时在你舅舅的书房留了张誊书,誊的是诗三百中的‘野有蔓草’一篇。”
这么错综复杂,那时候这三个人才多大啊?李元娘苦恼在此,却也听明白阮夫人言下之意,你婆母,是你公公放在心里很久的人了!明白?不过,皇宫禁苑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然郑国夫人也不会千方百计地为裴表姐谋划,阮玉林该是她亲生的了吧?
“那里住的都是一群穿金戴银的妖怪,可不是什么好去处,表妹是舅母呵护多年的掌上珍宝,轻轻碰了都难免心疼,舅母真舍得她在那龙潭虎穴里挣扎?”李元娘试图劝解,阮夫人也有一瞬动容,却也只一瞬,她说,
“有什么办法呢?家里的郎君们不肯努力上进,又不怕坐吃山空,只能委屈她了。”
晚间,李元娘想起白日里与阮夫人的话,转辗难眠,便向枕边人倾诉,“阿英,今日舅母托了我一件事,我应了她,却不知该不该去办。”
叶英侧身,替她拢了拢锦被,“是玉林表妹的事吗?”
“你知道!”
玉林的事,早有预兆,并不是空穴来风,他坦然道:“玉林表妹一向懂事,或许只有众位表兄弟知道小妹替他们牺牲了什么,他们才知奋起。”
她再问,“那你觉得,玉林该去吗?”
“那你要问她。”他答完,半晌才听到她的声音传来,像被人抽空了气力,轻飘飘地浮着,“我的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