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肯定是没有亲自上过战场的,所以才会有这样可悲又天真的想法。
在冷兵器时代,战场上的任何方队,都有严格的编排,士兵们也都是被裹挟着前进的。
冲锋的令旗一旦下达,旗头率领的步兵阵营就不得不进入混战,这时胆小的士兵,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是装死或者逃跑。
要知道刀戟无眼,在混战中逃跑的概率几乎为零。
不是敌人不允许,而是在自己阵营中也有专门的督战队,逃跑的士兵一旦被发现,就会被立即处死,然后被记上叛逃的罪名,累及家人。
而装死,可能会暂时躲避正面迎战,但是一旦对方胜利,在清理战场时将会面临被“补刀”的风险。
就算不被“补刀”,也会被当作俘虏带回去,被迫接受严刑拷问!
……
更为可悲的是,这些临时征召来的百姓,最有可能会被完全充当战斗消耗人员,也就是俗称的“炮灰”!
一袋粮食换一个“炮灰”,然后驱使这个国家的百姓去对抗这个国家的精锐部队,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更为残忍的是,百姓们还以为得了便宜,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岳云血气上涌,脑袋嗡嗡响过后,几近晕倒。
他跟随岳家军一路成长,岳家军发展到现在,除了日夜训阅,勠力练兵之外,可以说是从无数战场中历练出来的。
越是精锐的部队,经历过血流成河的洗礼就越多,踩踏过敌我双方的尸首也就越多。
岳家军如今声名在外,令金军闻风丧胆,靠的不就是战绩嘛!
最为直观的战绩是什么,是数字!是杀敌的数字!
而“炮灰”连个名姓都不配留下,能被写进数字中,已是对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给出的莫大奖赏了。
战争,一点也不美好!
岳云真想拉住那些人,给他们好好讲道理,但是想到自己这次冒死前来的任务,只好向老者道谢拜别,往镇中走去。
街巷内,处处都有金兵的影子,他们看上去虽然是懒懒散散的,但架不住他们人多。
一旦发现异状,只要高声欢呼,就立刻会有十几人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到那时候,周围百姓甚至都会被命令着一拥而上,作为他们的助力。
岳云心情无比沉重,顿觉两捆柴突然平添无限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一直扛着柴,漫无目的游走,也不是办法,容易惹人起疑。
他随便找了一处偏僻的宅院,刚把干柴放下,还没直起身……恰好一老妪走出门来,把这一幕瞧了个正着。
“婆婆,这是您的柴,我帮您扛进去?”
老妪瘦骨嶙峋,脊背佝偻,苍老浑浊的眼睛似乎也看不真切,他看到岳云,脚步顿住,面露迟疑之色。
片刻后,便老泪纵横,不太便利的腿脚快速迈动,迎了上来!
“儿啊,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
她边说边拉着岳云的手,往他脸上摸,“娘害怕直到入土都看不见你啊!”
说完,两只干柴般的手便把他紧紧抱住,突然撕扯着他的衣服,又拧又锤。
岳云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做,就任由她这样抱着打着,直到她的情绪稳定下来,然后被她拉着进了屋。
那是怎样的房屋呢?
进去第一眼,他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四四方方的房间内,进门的右手边就是一个土灶,左手边是从地面堆到一人多高的干柴。
抬头望去,只见房梁上的檩木和坡顶上覆盖的麦秸都裸露着,四面墙壁布满深浅不一的水痕,一看就是雨天顺着破损处流下来的。
靠近最里面的角落中,是一个土炕,上面的棉被已经看不出真实的颜色,隐约可辨是青色粗布打底的碎花布。
挨着土炕,是一张方桌,桌子的一条腿似乎断过,中间用麻绳密密地捆扎着。
方桌一角摆着几只残损的白瓷碗,碗沿儿上围着一圈青釉,这样的碗,他见过,那还是在汤阴老家的时候。
“儿啊,娘给你留着吃的!”
老妪把他拉到炕沿上坐下来,转身来到灶头上,掀开锅盖,拿出两只白面馍馍,放在岳云身前的白瓷碗中。
“儿啊,吃!”
岳云在她的注视下,伸手拿起其中一个,还没举到唇边,就闻到一股浓浓馊味,低头一瞧,只见那细白的馍上尽是青灰色的霉点。
见他迟迟不入口,老妪蹒跚着来到桌边,拿起地上的水壶,往另一只白瓷碗中倒了些热水,低头吹到温热,微笑着端到他手边。
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一脸温和地絮叨。
“在军中哪能吃饱,自你走后,娘夜夜都梦见你喊饿,娘后悔为了一袋粮食,要你去当兵!”
岳云这就算听明白了,原来她的儿子已被征去入伍了。
一想到她儿子可能面临的“炮灰”命运,心就不免揪到一处去,他张开大口,三下五除二把馍馍吃进了肚里。
“儿啊,是不是不够,锅里还有,还有……”
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岳云被一口干馍馍哽住了喉,眼泪都被憋了出来,他艰难地答道:“饱了饱了!”
老妪定睛看着他的脸,然后才注意到他的装扮,面色一寒,转身就把门关了起来。
“跟娘说,你是不是从军中逃回来的?”
岳云刚把馊馒头咽进肚里,正要端起碗喝水,却被老妪一把夺了过去,压低声音问:“先跟娘说,你是不是逃兵?”
“这是要被杀头的,你晓得不?”
老妪这两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两行浊泪滑出眼眶,流向那沟沟壑壑的脸庞,像极了家乡西边那条清溪将要干涸时的模样。
岳云从见她到现在,还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见她老泪纵横,哪里还敢忍心再隐瞒,他舔了舔唇,下定决心要跟她解释清楚。
他清了清嗓子,还没开口,门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妪隔着方桌探过身来,把岳云往干柴堆后面扒拉,看他藏好,端起碗抿了一口水,才去开门。
一脚清晰的踹门声响过后,冰冷粗犷的声音响起,“文家的,去领你儿子的遗体,顺便把抚恤钱也领了!”
岳云紧张地四处张望,见这个窗户离地面很近,他悄悄打开插销,待脚步声走远之后,一个翻身来到屋外,掩上窗后迅速离开了。
老妪听到来人的话,不是伤心,而是喃喃自语道:“我儿不是逃兵,他不是逃兵……”
来人已经远去了,她似乎才想起,方才还把儿子拉进屋里,端上热馒头,亲眼瞧着他吃了一个。
她连忙转身去寻,角角落落寻了个遍,也没见到岳云的身影。
再次来到干柴堆后面,才发现那里留了一串铜钱!
“这是……”
老妪弯腰捡起铜钱,捧在手心里,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嚎啕大哭,“我儿回来过,回来过,是来看我了!
我儿不是逃兵,不是逃兵……”
岳云沿着无人的小路,一口气跑到农田,把自己隐藏在半熟的麦浪中,才任由眼泪流下来。
他以前读史书,只关心英雄是哪位,只关心战局够不够燃,从未关心过那些冰冷冷的数字背后的生命。
今儿个,“金统区”这猝不及防的场景,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缓缓扎入他的心口,让他睁大眼睛瞧着,老百姓死在自己军队的手中!
《左传》中说:凡有血气,皆有争心。
这个时代,有人争权,有人争名,有人争饭吃,也有人在争性命!
岳云扪心自问,你来,到底会争什么?
他仰面躺在麦田里,看风云翻卷,看云霞似火,把半边天染成暖融的橘红色,一刹那,想到老爹即将面临的命运转折点。
擦擦泪,向天问道:“我来,只为争一个老爹,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