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前一亮，总算可以去找老爹问个清楚了。
正要跑下楼去追问，忽然看到那熟悉的人一个趔趄险些倒地，好在有楚环在他身侧扶了一把，才踉跄着站稳了身子。
“爹，他这是……怎么了？”
伴随着疑问，她急匆匆拾级而下，迅速离开了丰乐楼。
……
临安大理寺。
大理寺坐落在皇城的北端，北面是一条被称为北河的护狱河，再往北去就是鼎鼎有名的钱塘门。
占地面积不大，里面松柏林立，巨大的树冠像抄手的天然阳伞，在这一个炎热的夏季，平添几分凉意。
寺丞的办公区域在南，关押嫌疑犯的牢狱在北，中间是一座重檐攒尖四柱方亭，玄瓦庄严，挺拔如松，矗立在大理寺的正中间。
此亭，名叫风波亭。
自从昨夜杨沂中来过之后，岳飞一夜都没有合眼。
狱墙上的小窗透进来一束明亮的光，岳飞揉了揉眼睛，眼疾复发让他对光线敏感了许多。
他不得不转个身，背对光线射进来的方向。
这几日来，他几乎与世隔绝，晚上殴打鞭笞犯人的声音时不时传来，白日里锁链声不断在走廊中回响，这些都像是在有意提醒他早已身陷囹圄的事实。
杨沂中来时身着常服，发丝虽然束在头顶，还能看出些许湿意。
尤其是他俯身时撒发出的皂香，让岳飞确定他这次前来，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
杨家将善用兵，更善于战，所以他的到来，并没有让岳飞感到旧友重逢的欣喜，反而生出几分戒备。
不知道是不是岳云那夜絮絮叨叨的话起了作用，此时的岳飞对朝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存在百分百的信任。
门锁响动后，厚重的铁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杨沂中无声地负手步入，向身后的狱卒打了一个手势，门就被重新带上还落了锁。
“十哥！”
岳飞从一堆干草中站起身，恭敬施礼。
杨沂中蹙眉皱鼻，狱中的霉味令他几乎作呕，但见眼前比自己魁梧的人面不改色，旋即把掩鼻的手放了下来。
他缓缓俯身，然后拉着岳飞在干草上屈膝坐下，开门见山道：“鹏举，如果有人要用你的命换赵桓归宋，你当如何？”
岳飞微微一怔，然后笑道：“金人若还人归宋，必先还徽宗，或者韦太后，绝不会是赵桓！”
杨沂中不解地看向他，“何出此言？”
“完颜宗弼痛失铁骑，在黄河北岸再失民心，已无力与我宋在军事上抗衡，便心生毒计，要除掉我大宋武将，以求自保！
依我看，还两帝归宋是假，扼制我宋的军事实力才是真！
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即便我岳鹏举明日便被斩杀于市，二帝也不可能归宋，尤其是赵桓。”
杨沂中在来时的路上，想了十几种与岳飞讨论此事的细节，却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思路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
他惊愕的那一刻，几乎认定岳飞不是一直待在这阴森可怖的牢狱中，而是猫在勤政殿的某处，一字不落听到了他与赵官家的谈话。
岳飞也不与他兜圈子，继续说道：“杨家七世为将，为大宋基业付出汗马功劳，凡事以国为重，解官家之忧，我很是欣慰！此次若我必须以死解困局，我死而无憾！”
这不是真心话！
岳飞一心求死，这是不可能的，这又是一计。
一语攻心，胜过千军万马。
“你还知道些什么？”杨沂中手心汗意涔涔，他攥紧拳头，沉声问道。
“呵呵！”
岳飞坦然一笑，“局势本当如此，你还看不出吗？我想，完颜宗弼狗急跳墙，一定会启用朝堂棋子，搅动一场风云的。”
杨沂中多么希望岳飞能够掰着手指头，把其中的所有关节一板一眼给他讲清楚，可是他开不了这口。
在勤政殿，从赵官家看信后的反应来看，他对岳飞绝对没有恶意，甚至一心想要保他周全。
是自己提醒他，金人不过是以赵桓归宋乱朝堂为条件，要挟朝廷对岳飞来个直截了当的审判而已。
汴京已经收复，这时候斩杀功臣，除非帝王是个傻子，不然这等触怒百姓，动摇社稷根本的事，谁会去做？
看来真是自己多事，贸贸然提醒他，反而暴露了自己的“险恶用心”！
岳飞瞥了一眼，瞧见他手指不停揉搓，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没有想明白，如果完颜宗弼早有此意，这千里路的跋涉中，早该动手了。
不经意间被灯光一照，眼睛瞬间生疼，他脑海中蓦然浮现起那个跪地泣诉的坚毅少年。
“是那浑小子？这一路，都是他的安排，才让自己一路平安的？”
双眼闭起，他疲惫地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任由杨沂中思绪乱飞。
“那鹏举是否觉得，我此次前来，倒是多事了？”
杨沂中非常不高兴，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他手指梳理着胡须，面色沉郁，看向岳飞的眼神多了几分无奈和猜忌。
棋子？朝堂风云？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离开勤政殿时遇到的那个人吗？
岳飞困顿至极，思绪却愈加清晰，他反复回味着岳云在汴京大帐内说的那句话，“爹，在所有将士中，你不比杨沂中，更不比韩世忠，张俊……封官加爵都不算什么，我们缺的是官家的信任！”
是呀，信任！
这普天之下，只有龙椅上的人才是真正的“看客”，而芸芸众生，都是戏子。
他若是觉得角色无足轻重了，谁还能在这舞台上继续下去呢！
赵构信任自己吗？
不信任！
不然，就不会有那一道发给张宪的诏令和十二道金字班师令了！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羡慕起了杨沂中，缓缓睁开眼睛，在他身上打量，到底是“从龙之臣”啊！
金人“搜山检海”，逼迫赵构现身时，自己在做什么呢？
在招兵买马，在对金人进行牵制，分散他们的兵力，为赵官家能够南下争取时间。
后来呢？
宗泽病逝后，岳家军兜兜转转，马家渡大败金兵收复建康，转战江淮征讨叛将戚方，平游寇李成、曹成、张用……
然后从伪齐手中收复襄汉六郡，大破洞庭杨幺水军，其后驱伊洛，进蔡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