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个初春,自己还曾与赵官家畅谈“良马之对”,彼时官家目光灼灼,金口玉言:“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
从何时起,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认为自己不再值得信任了呢?
是抗金之前的淮西军变,还是力挺赵伯琮为皇太子,亦或是反对议和?
终究是自己“唾手燕云,复仇报国”的誓言惹恼了他吧!
可是,自请随宋使至西京洛阳谒扫先帝陵墓,并想借机窥探金国兵力虚实,这一目的被他当场拦阻,也未能成形不是吗?
如今,汴京大捷,是不是在他眼中是个笑话?
……
杨沂中被他似笑非笑,悲戚交加的神情惊地不知所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再用什么话头来重启两人针对“赵桓归宋”的讨论了。
他捏着衣角,紧张了好一会儿。
因为岳飞事后一旦得知详情,知道要他送命的提议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两人的交情怕不是一个圆满的句号,而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手中还有一个物件没有派上用场。
从袖管中掏出后,他起身来到岳飞身前,双手递了上去,“官家之言,尽在其上。就当我今日是个信使吧。”
岳飞接过字笺,只见上面墨迹幽亮,八个大字在昏黄的灯光下,赫然入目:非卿不忠,非朕不明!
那一刻,心头所有的结仿佛都一一解开,岳飞拧眉垂下眼睑,教暗中观察的杨沂中看不出他的情绪。
就在他以为这样的沉默会持续下去的时候,岳飞站起身来,一脸正色道:
“请代我回官家,不管是何筹谋,岳鹏举全权配合!”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岳飞就再也无法入眠了!
他不怕金兵的一切计谋,但是他会为一样事情难过,那就是当今圣上的不信任。
非卿不忠,非朕不明……真希望,是我多心了!
就在这时,朝食时间到。
狱卒打开牢门,端着一个大餐盘走了进来。
他回身听了一会走廊的声音,然后用脚把门轻轻掩上,压低声音道:“岳公,请安心食用,以后您的餐食都由我负责,其他人送来的,切勿食用!”
来人头发用墨色幞布包裹,个头中等,浓眉大眼,塌鼻梁,鼻头圆挺,嘴唇略厚,身体精壮,粗糙的手背上还有一道显眼的伤疤。
土黄色的狱卒制服被他撑的笔挺有型,腰间挂着一把斫刀,刀口较厚,刀刃不锋利,刀柄后配有圆环,作悬挂之用。
狱卒?
“你是?”
岳飞对他毫无印象,并不记得自己曾结交过此人,他的一番话更是令人疑虑丛生。
“我叫隗顺,是这里的一名……狱卒!”
隗顺放下餐盘,并没有即刻离开的意思。
岳飞看着里面丰盛的三菜一汤,还有他素来爱吃的烙饼,警觉地抬头再次打量他。
四目相对,隗顺讪讪地笑着,搔着头,“岳公,只需要记得,今日起,其他任何人送来饮食,绝不可食用就是了!”
岳飞依旧不动声色,瞳孔骤缩,趁其不备,脚下一个横铲,双臂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带,就把隗顺控制住了,“说说看,为何?”
隗顺哎呀呀一阵叫,又忌惮同僚,不敢喊出高声来,额头不一会就被痛觉激的冷汗直冒。八壹中文網
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可不是平凡人。
入狱后,他既没有被带上桎梏,也没有被锁脚链,此时身法矫捷如燕,如果他要走,只怕十个自己也不是对手。
此外,他是用兵如神的将军,不仅身怀绝技,独创的一套岳家军拳法更是名扬天下,栽到他手里,一点也不冤屈。
“岳公,你先放开我,听我直言相告!”
隗顺大喘着气,断断续续为自己说情,“我不是坏人,我是官家的人!”
岳飞将信将疑,但是还是松开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官家圣意,小人不敢妄加揣测,我只是听他授意,照顾好你的饮食!”
闻言,岳飞捏紧手中的那张字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向他致了一声歉意,便坐在干草上,旁若无人地大口干饭。
……
大理寺内的生活很宅。
外面的世界,却十分精彩。
岳家军撤出汴京的消息,以非常诡异的速度在天下间蔓延。
如果岳飞的入狱是一块石子入了湖心,那岳家军此次的连夜撤兵就是一座火山爆发,带来的震撼已经不能够用词语来形容。
黄河声浪滔天,奔腾而去,一艘船趁着夜色掩映渡河北上,此后,汴京城守将的斥候被悉数撤回城中待命。
刘锜部的斥候慌张进了宣抚司,一语方落,刘锜手中的茶盏滑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腿都浑然未觉。
庐州(今安徽合肥)韩家军营,梁红玉正在为韩世忠垂肩,斥候的汇报,让两人齐齐张口结舌,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建康(今江苏南京)张俊部下说完之后,那肥头大耳的人目光一滞,手中的青花盏从手中滑脱,好在部下眼疾手快,一个匍匐才免去其粉身碎骨的结局。
各种形式的信件还在马背上飞速传往各地,几乎一瞬间,岳家军的举动牵动着天下人的心!
肿么了!
这是闹哪样?
岳家军弃城而去,难道是要反?
救爹?救爹用得着几万军马?
听说押运粮草的车马比真正参战的兵卒还要多?
汴京百姓自愿为脚夫,为其运送粮草?
……
不得了,汴京城鬼子市前的瓦子,当天的戏剧预告,就以“岳云救父”为题,炒火了岳家军此次撤军的目的。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城内,演艺圈也丝毫不落其后。
众安桥附近的下瓦,莲花蓬前的大幕以“救父?岳云是认真的”为题,让周边的百姓大呼过瘾,提前一个下午就入了场。
票房大卖的背后,是政治,还是军事,百姓们只为看戏,有几人会深究这些?
这场民间包围朝堂的信息战,不久之后,就进入了福宁殿,差一点把隐疾略有好转的赵构吓得再次一萎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