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鸾殿内,梦界的天香在镂空的玉炉中飞舞,为天垂之国国主的寝宫提供着甜美清凉的芳香。几株红得像血的玫瑰,缠绕着生长在她的白玉案边,红白相映,鲜明而美丽。
她刚遭了继位以来的第二次反噬,直到最近,身体才将将恢复,平日里便在寝宫中办公,以便静养。如今已到晚膳时分,她手中却尤握着一卷浅紫色的纸,眉间的精神,比前几日的伤感模样,明亮了不知多少。
鄢语雪身边的侍女都知道,陛下因为首试那位天才的表现,颇为快意,眼看着她握着那试卷良久也没有放下之意,都不舍得出言提醒,怕扰了陛下多年来难得的开心时光。
所以她们只是偷偷地隔着帘幕望着鄢语雪,没人敢露出过分的笑,更不用说开心地出声谈论这件事情。
因为在国主沉思的时候,是不允许别人无端接近和打扰的。
除了一个人。
内殿的珠帘相互敲击出玲珑的声音,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门口出现,如同一股干净的风,安静地来到案前。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轻轻端起鄢语雪案上凉了的八宝茶,倒在紫玉托盘中,又捧起新的茶壶,倾注了一杯梦界龙井,在新的茶杯里。一连串的动作无比优雅,优雅间,混合着男子的力量,和女子的温柔。
一个清澈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中响起:“陛下,黄昏了,是否用晚膳?”
鄢语雪终于将目光从试卷上移了开去,脸上毫无怒意。
万千人中,她最喜欢的那一个,正在自己的面前。
相似的眉,相似的眼,相似的光洁额头,相似的红唇皓齿。
相似的声音,却绝不相似的温柔。
“若是他能如你这般温柔该多好,小祝。”
他欠了欠身,笑容如同一杯温水般与世无争,“先生若能知道陛下对他的情意,想必会比我,对陛下更加温柔的。”
他称那人为先生,因为他的生存,多亏了那人。
若不是那人,他早就死在了刑场上。
鄢语雪端起茶杯,用茶盖轻轻扣着杯沿,仿佛在抚摸一件极珍贵的物什,“如果他能回来该多好啊。我曾以为,那南方的剑客入了国都,就会来参加这国试,可我翻遍了试卷,也没有发现他的名字。”
鄢语雪在他面前,将那“朕”的称号也略去了,足见对他的看重和亲近。
他的眼神略微暗淡,仿佛在心疼鄢语雪,继而又有了光彩,“或许,先生是取了化名,以防被人认出呢?”
鄢语雪笑道,“我也如此想。而且,我有些怀疑,那通答了三版试卷的陈寻风,会不会就是他。”说到这里时,她的脸上满是喜悦。
他开心地笑着,道,“先生自是最厉害的,也只有先生,能有这般天才。”
鄢语雪将手中的淡紫色试卷缓缓展开,指着其上字迹,道,“二十年前,他也曾在我面前作画题字,当时的字已经很美了,二十年过去了,再也没有见过什么人,能够有那样的字迹,直到我看见了这张试卷。这上面的字和他的比起来,的确不同,但只是神采更加飞扬,而风骨是一样的。我真想看看,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他道,“我也想看看,如此惊才绝艳的先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说着望向了殿外的天空。
傍晚的天空依然很晴朗明媚,却掩盖不住那种本来的暮色。
他淡淡地想,如果先生回来了,自己或许依然是明媚的,但在国主眼里,和完美的先生比起来,也只配作一个黄昏了吧。
想到这里,他眼睛里流转的柔情更甚,也不知那眼角涂着的,是淡淡脂红,还是淡淡伤感。
他看着那浅紫色的试卷,一种未名的恐惧蔓延上了心头。
他问,“陛下,如果先生真的回到了皇宫,您会怎么处置我?”
鄢语雪握住了他的手,拉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仰止,你懂得我最爱的人是谁。但你这十年来的陪伴,我不会忘记。放心,在我这里,永远有你的位置。”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如既往地深情。
她叹了一口气道,“总归是我逼走了他。又是我逼你来到我的身边,你不会后悔吧。”
祝仰止道,“陛下的好,仰止不敢忘。仰止只想好好陪伴陛下,为陛下而生而死,为陛下而哭而笑。”他轻轻地拉过鄢语雪的肩膀,让她安稳地卧在自己的怀里,瞬间换了语气。“我新做的衣裳,上面有一味香,能够安神补脑,平心静气,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听话,至少要吃点晚饭。”他轻轻地说,仿佛一个丈夫,在嘱咐身体瘦弱的妻子。
他和她不可能成为夫妻,但他已经满足,作为全末界之国,唯一能用“你”来称呼这位至高无上帝王的人。
他轻轻地按揉着鄢语雪的肩膀,手却有些抖。
是的,她不会忘记给我留下位置,但那恐怕,只是闲置的位置。
而这唯一,也即将不再唯一。
凭什么,十年的陪伴,还不如那人的一个春天。
“好,就依你。”
鄢语雪唤来侍女备了晚膳,同祝仰止一起用了。
晚膳后,鄢语雪道,“吩咐下去,唤韩羽琞右相和江上流左相前来觐见。”
祝仰止看着烛光里鄢语雪的脸,心疼道,“不要劳累太晚,我先回房去准备,你早些回来歇息。”
鄢语雪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殿外传来了通报声。“江上流大人,韩羽琞大人到!”
鄢语雪朗声道,“两位爱卿,快请进来吧。”
只见门外一前一后走进两位官员,一位脑大腰圆,绣着金线的长袍撑得紧紧,一脸欢快的笑容,很是和善;一位高大挺拔,一身素白丝质长袍,一头黑发束得极紧,绾在一个白玉冠内,两眼神光赫赫,威武严肃。
鄢语雪重握着那浅紫色试卷,示意侍女搬了两个凳子到白玉案旁,请二人坐在自己的对面。
她一向御下极为宽厚和善,两人很自然地告谢后,坐了下来。
鄢语雪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问江韩二人:“两位爱卿可是还未见过陈寻风的试卷?”江上流道,“只听说此人完成了国试的三版试卷,且所答内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神妙之极。”韩羽琞道,“究竟是何模样,我二人也未见过。”鄢语雪笑道,“这便是了,朕今日想请两位爱卿与我好好琢磨一下其中厉害。”说着便把那浅紫色试卷缓缓展开,铺在二人面前。
江上流略微惊讶地看着这浅紫色试卷,脸上露出一派惊艳之色,道,“此人的书法造诣没想到竟如此之高,想微臣喜好书画,常收集当世名家的书法习作,如今来看,竟数此试卷上的字迹最为飘逸灵动,美不胜收,意蕴深远。”江上流本就擅长溜须拍马,鄢语雪眼中喜色岂能瞧不出来,如今得观试卷,自然大肆夸奖。
虽是拍马屁,江上流心中也的确对这书法颇为欣赏,心道,“真是遗憾,若非罂粟大人告诉我此人就是那苏清然,我定当上门去叨扰一番书法真迹,可惜,可惜,如此书法将成为绝笔。”
心里虽如此想,脸上却一派严谨之色,似乎在仔细品评那试卷上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韩羽琞忽然倒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道,“此第一版试卷,当真惊世骇俗,其中内容绵绵无穷,千变万化,虽仅五千余言,却似道尽了这天地内外的一切道理,真可谓字字珠玑,逐字拆解是一番道理,连成一句是另一番道理,每一章是一番道理,全篇又是另一番道理,想来不同人之所见,应也决然不同,此文,一言千万义也不为过。”合上试卷又道,“想必此人已悟遍人间真理,已是一耄耋老者了吧。”
鄢语雪脸上笑意更甚,道,“韩爱卿猜错了,这陈寻风非但不老,且是一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呢。”
韩羽琞脸上震惊更甚,“这可更加难得,简直不可思议,微臣下场比试,可要好好地看看这年轻人的模样。”
江上流在一旁赔笑道,“据说此人今日在考场上左右手同时答时策和冶金等卷,手速思绪之快,天下鲜有人能及。”鄢语雪点了点头,显然对陈寻风的表现更加满意。
韩羽琞难掩眼中的惊讶与好奇,手指一点,点到了生界魂图之上。
鄢语雪道,“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能够完成第二版试卷。就连生界都难以解决的问题,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能想出来。”
江上流道,“此乃陛下德性感动上天,赐下人才,来护佑我天垂之国繁荣昌盛,七界稳定平安。”鄢语雪闻言欢喜,道,“如此,更该好好嘉奖一番才是。”
“江爱卿,听说昨日夜里,你的住所被贼人所烧?”江上流听鄢语雪忽的话风一转,一时反应不来,道,“的确,不过无关小贼,怎敢劳陛下挂念。”
鄢语雪道,“小贼大贼,总归是不太平的,这样,你派一队亲兵,前去陈寻风的落榻之处,暗中保护,千万不要让他出了什么差错,我要他平安地参加完国试。”
江下流道,“陛下垂怜人才,实乃我末界之福哇。”满脸喜色,心悦诚服之余,却想,陛下竟要求我带亲兵保护苏清然,这可如何是好……是了,我便可名正言顺地埋伏人在他身边,一切都好下手,只需换个名头。连道,“不敢瞒陛下,昨夜那小贼实在是吓了微臣一大跳,陛下派微臣安排亲兵前去护佑陈寻风,虽是为了表达重视人才之心,但国试人才济济,此举未免让其余学子生出意见,微臣认为,不若推而广之,微臣担负起监察之职,一任干扰考生性命,考场秩序,国都安全的人,微臣都愿亲自捉拿,以保国试安宁公平。”鄢语雪欢喜道,“这是自然,江爱卿,朕即命你为国试临时监察吏,一应干扰国试顺利进行之人之事,按律处理。”
韩羽琞依然仔细研读着这生界魂图,脸上的欣赏之色更甚,道,“这果然是不世出的天才,微臣能与此人生于同时,也当真是一件幸事。”鄢语雪道,“韩爱卿何必如此推崇陈寻风,他只是拿了一次比试的首名,虽说破解生界魂图,创建五千道理,也是两件大德,又怎能比过韩爱卿于国家所出之力。”韩爱卿谦道,“实是不敢相提并论。”
鄢语雪道,“两位爱卿于此答卷可有其他高见?”
江下流道,“这试卷实在旷世精彩,只是陈寻风如何有此等惊世骇俗之才能,恐怕非天才所能解释,其间渊源,或许更加奇妙,如果陛下能从陈寻风身上寻得天才成长的途径,则可化一为十,想来若我天垂之国有更多如陈寻风一般的天才,岂非更大的幸事!”
韩羽琞道,“江大人所言确实不错,只不过这探访一事,或需要陈公子许可,或暗访方可知道,不可大肆宣扬,否则难保不起祸端。”他已将对苏清然的称呼从陈寻风变成了陈公子,可见对其推崇之深。
鄢语雪道,“韩大人爱才之心,朕很是明了,不若由韩大人仔细探查陈寻风的身世来历,若有宝贵发现,便来告诉朕一声。”
韩羽琞严肃道,“臣谨遵陛下谕旨。”
三人又探讨了一阵,不知不觉已到了夜里。
鄢语雪道,“有劳两位爱卿,天已迟暮,回去歇息吧。”
江上流道,“听闻那陈公子今夜还在迎鹤楼会客,真是年轻,有精力呀。”
韩羽琞道,“此事当真?”
江上流道,“难不成韩大人也要去赴宴?”韩羽琞道,“多谢告知,正有此意。”
两人一同向鄢语雪告辞,便即走出。
“他竟在迎鹤楼么。”安静的空气,挡不住这句话里的欣喜。
“陛下可是要去见陈公子?”珠帘里传来了一句轻轻的问话。
鄢语雪转过头,向帘幕的方向微微笑了笑。
“不急,总会有机会看见他的。”
说着轻轻起身,走向了略有些阴暗的后殿。
“仰止,夜深了,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