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长老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眸子燃起了狂热的光芒。在他的身后,青神家族人的呼吸,皆变得粗重起来。
握着银色精弓的人,手被紧扣的弓弦割出了血。
两千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道出他们心中的怒喝。
元界,懦弱。
就是因为元界的懦弱,才造成了他们文明的毁灭;就是因为元界的懦弱,他们才始终不服元界的统治;就是因为元界的懦弱,他们才生出了创造游离于元界之外的神灵,反抗元界的心思,甚至不惜以牺牲亚祖,消耗青神家族世代高手法力为代价,催生新神灵的力量!
虽然他们计划已久,但他们仍有畏惧,仍有对神的畏惧,仍有对生命的畏惧,仍然不敢确定,自己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们多么希望有个外人,能够认同他们这隐藏许久的念头!
哪怕只是一人,只要那人能够直视当年那场无稽的慢性屠杀,能够给三极城一个公道的说法,能够说一句“有错的是元界”,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无上的治愈和安抚。
他们原本,只是一群受了委屈的孩子而已。
苏清然慢慢道,“两千年前,我未曾出生;两千年后,我也已被元界放逐。”
天行长老道,“所以你是我们想要的外人。你是元界最引以为豪的天才,是最尊贵的存在,却又已不属于那里。”
苏清然道,“所以我没有元界的懦弱,我要改变元界的模样。”
话音落下时,什色看到,山顶上似有青色的星星在跃动。
那是青神族人眼中闪烁的光芒。
是啊,这个外人,既能代表元界的骄傲,又没有背负元界的罪孽。他代表骄傲的元界认了错,又即将去改变元界那遗存的懦弱。
苏清然面对着那一片在夜色中点燃的青色星火,微笑问道,“你们愿让你们的神跟随我么?”
天行长老沉默,青神家族其他的人,也一言不发。
他们都在无声地看着苏清然。
今夜青神峰的月光掩在云里,看不见。
但苏清然的笑容里,有光。
那是阳光的颜色。
那是两千年前,三极城人心中,最美丽的颜色。
天行长老忽然开口。
“你离开了元界,却依然离不开那里。我们仍然不能放弃那一点。我们的神灵,不要你的血脉。你若真不懦弱,就不要阻拦我们。”
苏清然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睛,目光如金石般闪亮而坚定。
“可以,你们的神,是你们的荣耀,证明和自由。不过你们要答应我,这个神灵,不能用来祸乱末界,报复元界。”
什色在一旁低声道,“阿弥陀佛。”
天行长老的眼睛一亮,脸上僵硬的皱纹瞬间变得柔善起来。他伸手让了让,青神族人纷纷顺从地两列排开,让出了一条朴素的石板路。“这还要听亚祖的意思。太子殿下如果愿意,可以为我们铸神的过程作个见证。”
苏清然没有拒绝,他走过那条石板路,走到了青神山顶的正中央,那原先被青神族人围起的一个黑色水晶圆台。
圆台上,有一根镂雕的黑色玛瑙立柱,柱顶绽着一盏重瓣莲花,莲花里,是一团手掌大小的光芒,不断变换着模样,时而如一个金发女子,时而如一株繁茂之树。
天行长老走到台边,对那立柱道,“亚祖,祖灵,天选之人来了。”
莲花里传来了动听的女子声音。“喝他的血。”
天行长老行礼道,“亚祖,此人是元界的苏清然,喝他的血,不是我们想要的。”
莲花里的声音有些愤怒。“苏清然?他来做什么?”
天行长老对苏清然抱歉地笑笑,对立柱道,“他代表元界,来为您的降生做见证。”
立柱沉默了。
苏清然走到天行长老身边,对立柱道,“亚祖,我不阻止你的降生,但我希望,你能丢掉戾气。”
祖灵道,“我的降生不需要你。你若要洗清三极城的戾气,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苏清然向前一步,认真道,“我愿以血洗除你们的仇恨,认清我们的错误,将诸般罪孽戾气,都转到我的身上。让你们得以解放与安息。”
羽帝一直藏在苏清然的怀里,此时突然从怀中冒出来,“岂有此理,你是野生的神灵,有什么资格让元界的真主做这样的牺牲!”
立柱复又沉默。
苏清然抚了抚羽帝的头,让它安静下来,对立柱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莲花里传来了一阵笑声,祖灵仿佛很高兴。
“那就好。”
苏清然站在台边,天行长老向苏清然一拜及地,青神族人同样叩拜,原本密密麻麻如青草般的人,此时似被大风压过,伏倒一片,静默无声。
夕阳,早已沉没在山顶蓝灰色的云海里,山崖明显地冷了。
苏清然静静地看着祖灵,那金色的精灵在夜幕里,幻化出各种美妙的模样,令人沉醉。月亮从云海中出来,柔和的月光打在莲花上,给那金色的图景洒上一层淡淡的银屑,让青神山顶发生的这一切,变得更加迷幻,美丽。
苏清然轻轻抚摸着洞萨之眼,他刚刚交出了祖灵化形术。
因为他不想再看着青神家族的各个高手,依次在自己面前割腕放血。
他今夜才知道涂弥,银月,南星修为弱的原因。青神家族的人为了促进祖灵的降生,一次次地抽取家族中高手的修为,炼化到了莲花中那亚祖的身体中。若没有祖灵化形术,今夜青神家族拣选出的七十二位子弟,就将要耗尽全部修为,成为废人,来奉献给祖灵的降生。
苏清然站在台前,暗暗慨叹。
在江南行之初,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对这群“寇贼”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他费尽周折,原本就是为了防止祖灵的降生。
可如今,却不仅不阻止祖灵的出现,还要亲自给祖灵以助力,以祝福。
这件事,一点都不可笑。
他若只是姬无忧,他绝不会做这件事。
可他也是苏清然。
青神家族,人皆肃穆,每人都像一颗在月光下发亮的钉子,使出浑身解数,一次次地加固着隐藏在空中的结界——他们要将祖灵的化形完全地掩盖,绝不能让元界再发现这件事。
苏清然伸出手掌,一股柔和的白光融入到那结界中,结界随之稳定了许多,青神家族的人们惊讶地看他,眼神中少了许多排斥,多了许多感激——他们很清楚苏清然在刚刚那不起眼的举动中出了多大的力。
一切,就在这样的安静中进行着,仿佛没有尽头,仿佛没有结局,直到莲花的花瓣在某一瞬间,几乎全部凋落,只剩下中心的一个骨朵,孤独地立着,完全包住了方才的金色。山顶,一片漆黑。
苏清然依然静静地等候。
他知道,祖灵即将诞生于那株黑色的莲苞。
而自己,也即将在祖灵诞生的那一刹,承担整个三极城,两千年来的戾气与诅咒。
只有这样,才能为元界赎罪;才能为三极城,为青神家族赎罪;才能化解祖灵最深处那暴戾的欲望,让它成为一个真神。
也只有这样,苏清然才能真正完成终极密藏的嘱托,成为祖灵的引领者。
鲜鲜在这件事上,帮不了忙。
它只能消灭神灵,却不能创造神灵。
夜晚的时间,流到这里,越来越慢,慢到让人快要忘记了它的存在。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仿佛九天之上跌落的一颗水滴,击打在碧海之畔的一粒珍珠上。
那是水晶莲苞碎裂的声音。
莲苞里,是一根火红的蕊。蕊如蛇信,在摇摆,在伸缩。
那蕊中,有无数迷幻破影。
影中是无尽的嘶吼,无尽的干渴,无尽的罪恶,无尽的诅咒,无尽的痛苦,无尽的戾气,无尽的嫉妒,无尽的狂躁,无尽的暴虐,和无尽的神性。八壹中文網
蕊很快地枯萎,结成一颗朱红色的果实,果实红得透明,像一颗烧红的金珠,像一轮小小的太阳,又像一枚美丽的珊瑚球。
只是那其中,依然跃动着无数邪毒的恶影。
果实之下,是一个洁白的婴儿身体。
那是一个顶着一颗朱红果的女婴,女婴非常娇小,非常美丽,她闭着眼睛,仿佛在熟睡,表情无比安详。
可就在这无比安详的表象之下,一个熟悉的声音重新响起,那是亚祖的声音。
“你若是说话算数,就将这果子吃了,自那之后,你便是祖灵的指引,青神家族将从你,从祖灵,祈愿永远的保护和自由。就连祖灵所掌的欲仙风之术,也可为你所控。”
刚刚缩回去的羽帝又从苏清然的怀里钻出来,惊骇地看着那果子。
即便阅历丰富如它,也从未见过蕴含着这许多暴戾与邪毒的毒果。
更没见过敢吃这果子的人。
它根本无法判断,吃了这果子之后,苏清然会变成什么样子。发疯、走火入魔、变异……都是可能的结局。
它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苏清然。
似乎在看他是不是要做这个决定。
尽管它心里觉得,自小乖在元界降生以来,就总替元界背各种锅,因而常忿忿不平,但它破天荒地没有阻拦。因为它清楚,这的确是元界的债,如今也只有苏清然配偿还。
所以它是在祝福地看苏清然。
什色和龙帝也在看。
天行长老也在看。
整个青神家族的人都在看。
月亮被山顶的乌云遮住半张脸,却仍静静地将月光洒在山风里,把山风照得柔软了些。
月亮也在看。
鲜鲜站在地上,跳到了苏清然的手心,睁着大眼睛。
它也在看。
但它没有看苏清然,它在看那只朱红色的果子。
果子看起来,很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