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果子有很可怕的毒。”鲜鲜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认真地对苏清然说。
苏清然道,“如今我要吃掉它了。”
鲜鲜道,“那就由我来摘取它。”
苏清然问,“为什么?”
鲜鲜道,“我是三极城的神灵,与三极城的邪毒是同源的,它不会抵触我,但你不一样。”
苏清然抓住了鲜鲜伸出去的爪。
“你会被这邪毒侵染。我不想你变得堕落。”
苏清然语气坚定,鲜鲜只好把手缩了回去。
它知道,洞萨密藏中的确讲述过这件事。
只是,如果连它碰一碰那朱果都会被邪毒侵染,苏清然一个凡人,吃了那个果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鲜鲜有限的知识根本支撑不了这个问题所需要的想象,它尝试用最后一种办法来阻拦苏清然吃朱果。
“如果你要破碎这个神灵,我可以做。这是我最擅长的。”
苏清然没有理它,依然看着那朱果。
正如鲜鲜不知道苏清然吃了那朱果会怎样,苏清然自己也不知道。
洞萨密藏的创造者根本不会相信,元界有人能愿意以一己之力来洗除三极城两千年的邪毒。所以这件事情的结局,洞萨密藏没有记载。
山顶上所有人都在看着,目光复杂。
那朱果,依然自顾自地散发着火红色的光芒。
忽然,苏清然向前一步,伸出手,一下子摘了果子,投到了自己口中。
一切快速,自然,简单到没有任何仪式感。
就好像一个孩童在父母的注视下,肆无忌惮地吞吃糖果。
具有如此重大意义的一件事,如今竟在这样随意的举动中实现,青神家族的人刹那觉得无所适从。
什色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的苏清然,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佛珠嗒嗒转得飞快。
他看起来依然安然无恙,好好地站在台上。
希望真的无恙才好。
青神家族的人期待地看着苏清然。
他们从本心上,是在期待着一些事情的发生的。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诅咒,那是两千年前死去的每个灵魂的所有邪恶,仇恨与愤怒,全部寄托在了青神家族的身上,全部集中在了祖灵化形所生的朱果中。
如果就这么简单被苏清然给吃了,他们几乎无法接受。
不论是人的成长,还是思想的转变,又或者是信仰的选择,都需要一种仪式,只有在那样的仪式感支撑下,人们才能够明确地告诉自己的心,自己真的改变了。
如今青神家族期待的,就是那种仪式感。
他们不是期待苏清然会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化,但至少,要有一些变化才是。
很奇妙,一件事如果只有一个人期待,很难变成现实;若有很多人期待,则往往不会落空。
变化,终于在长久的静寂中发生。
先是祖灵。
祖灵睁开了眼睛,和每个懵懂的婴孩一样,好奇地看了看四周的黑夜,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喊,挥舞着手臂。就在那舞动的片刻里,她快速地长大,长成了女童模样,从莲台上爬起,一跃而下。
一跃之间,女童长成了美丽的少女,洁白修长的身体上长出了一层细密的银色绒毛,像是一层朦胧的轻纱。她绕着莲台舞蹈,周身幻化出四季的丽景,景中有山水,有海洋,有木叶,有百花,有晨曦,有暮霭,她的脚下,踏着没踝的春草,她的身边,开着妩媚的夏花,她的手腕,绕着金红的秋叶,她的头上,缀着晶莹的冰雪。她的背后,长着一双透明的翅膀,柔和轻盈得像春夜屋檐下的微风,精致明亮得像秋日枝条上的霜华。
祖灵的舞蹈,很慢,又很快,举手,度一个日夜,投足,过一场春秋。
她跳了很久,似乎要将那两千年三极城错过了的光阴,全都舞出来。渐渐地,她的翅膀展开。她离开了地面,在半空盘旋。她在微笑,笑容无比纯洁动人,她的身上散发出了阳光,光芒洒在山顶,照得山顶格外温暖,神圣。
青神家族的人,欣慰地看着祖灵。这个美丽的神灵,是他们创造的!
它,是这天地宇宙中,唯一不属于元界的神!
祖灵未化形时,便在人的意识中留下了美丽神圣的烙印,此刻化形,当真美到了极致,甚至连山顶的草木走兽,都停下来,崇敬地看着她。
不论祖灵多美,山顶上依然有人根本没看她一眼。
什色一直转着佛珠,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清然。
从吃下果子开始,苏清然便静静地站着,静得好像一块白色的山石。
他看起来好好的,却为什么一动都不动?
什色越来越担心。
似乎是为了印证什色的担心,苏清然染血的衣袖突然燃烧起来,他依然一动不动。
什色惊叫了一声,把众人从祖灵带来的陶醉中唤醒。
很多人转而去看苏清然。
祖灵不再盘旋,她落在了莲台上,也在担忧地看着苏清然。
火焰从苏清然的衣袖快速地蔓延,蔓延到他的全身。
山风很急,却没有吹灭他身上的火,反而愈吹愈烈。
很快,苏清然的全身,便成了一个火球。
羽帝和鲜鲜不知何时,被苏清然掷到了火球外面。
它们静静地看着苏清然,眼中倒映着火红的焰。
“我在焚罪,大家不要担心。”苏清然的声音从火中传来,声音在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中听不清楚,却格外坚定。
什色的眉头明显地皱紧了,佛珠掉在地上,却浑然不知。
什么不要担心!
他陈寻风这是第一次说话发抖!
与祖灵化形的美景截然不同,苏清然焚罪的景象非常惨烈凶险。
从青神家族和什色等人的角度看来,火球的焰是鲜红色的,在蓝黑色的夜幕中,格外诡异,其间闪现着无数碎影,碎影长着獠牙,生着利爪,身形柔软如同虺蛇,在火海中奔跑,纵跃,嘶吼,穿过一重又一重艳丽的荆棘,闪现,又消失,踪迹难寻。
他们看得越投入,那火便愈烈,在他们的眼中,火海虽广,却拦不住那许多碎影,碎影冲出重重烈焰包围,越跑越多,越跑越远,火就缀着碎影越烧越远,蔓延到整个山顶,烧光草木,烧下悬崖,烧到五里外的不老峰,像爆发的岩浆,绵延绵延,烧遍整座青神山,令山上山下,金红一片。
实际上,这只是他们眼中的火。
那火,其实始终,只在苏清然的身上。
苏清然之所以那样做,只是想要将山顶众人心中多余的怨念和罪孽,通过幻术的方式,加在自己要焚烧的罪行里罢了。
既然焚罪,不如焚个一干二净。
苏清然闭上了眼,仔细地内观着,身体中那些罪念。
他真的很痛苦,前所未有的痛苦。
……
一道闪电,挟着金蓝色的火焰,瞬间烧毁了祭台上的一切:白色的幡,彩色的纸花,玉质的雕塑,精心准备的祭品,还有许多欢笑舞蹈的童男童女。孩童的哭声,超过了冲天的火焰,震起了漫天乌云般的鸦群……两千年前,天罚在三极城开始,一百零八个童男童女顷刻烧为飞灰,九十个家庭痛失爱子,祭台下的三百名工人全部遇难。
他们疼,他们悲伤,他们不解,他们疯狂。
灰色的湖水翻滚着,推搡着他的内脏,他像一根脆弱的竹篾,在强大的力量下,剧烈地颤抖,湖里恶鱼的利齿,狠狠地嵌进他的胸膛……两千年前,三极城沉没的一刹那,九千三百一十六人溺水身亡,五百一十二人从水中生还,改换名姓,化作青神家族。
他们痛,他们恐惧,他们窒息,他们愤恨。
黑色的湖底,没有光,尘土呛鼻,房屋倾颓,地上好多灰和血;有人鞋子丢了,慌乱地奔跑,碎玻璃在脚上划出深深的口子,钻心地疼;瓦片太重,压在腿上,腿已经麻了,若还能活下去,怕是要一辈子残疾;周围罕见地寒冷,寒得像把十年的冬天冰冻在了一起,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在痛……两千年前,落入水底的三极城,是一座黑暗的地狱。
他们矛盾,他们犹疑,为什么已经这样残忍,依然还要留下空气让他们苟延残喘。
火种,电光,重新找到了光明,他们喜乐,重建家园。
同时他们怨,他们不甘。不要苟延残喘,三极城的人,只要活着,就要活到想象的极致。
他们在追忆中喜乐,在现实中感伤,在耻辱中奋进,在创造中自豪。更加奇异的设想,更加精妙的发明,他们要用行动证明,三极城,可以有自己的天空。
可是,他们好想家。
有多痴,就有多痛。
他们都是离家的孩子,既然如此,他们就都是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还要什么诡诈猜忌利用?
在水下的时间,他们连社会关系都发展到了极致。
路不拾遗,互爱互助,摒除私心,自由发展,一切皆共有,人人皆创造,最后连货币都取消了。
他们很自豪,他们的科学,已经快要与生命合为一体。
他们马上就可以用科学,创造神灵。
只要创造出神灵,他们就能回到那苍天之下,大地之上。
只是什么样的神灵,才能抵消那多年的积恨?
他们找到了答案。
他们要做出一个能够毁灭神灵的终极神灵!
这是水下三极城,十万人共同的愿望。
十万人,竭尽所能,跑上破解神灵之秘的最后一段路程。
最终触碰到神灵创造之秘的一刹那,快乐,如洪水般爆发。
整个三极城,在无边无际的阳光色中,欢呼了一天一夜。
有多欢乐,就有多痛。
尚未创出的神灵,总敌不过元界众神的震怒。
石化,在水底开始,自极乐城,至极思城。
生命的接力,最后一个化作雕像的人,将神灵螺壳封印在了极思城。
螺壳非常厚重,抵住了元界的侦查,抵住了众神的魔法。
三极城的科学在那一个螺壳里,获得了胜利。
但他们不瞑目,他们的愿望,最终仍未达成。
生前的怨念,化作死后的执念,萦绕在三遗城永恒不变的阳光色里,像一缕挥之不去的阴霾。
那阴霾透过骨血的力量,渗透到三极城最后一支遗脉的精神里,支撑着他们,成为西南最具智慧,最强大的家族。
恨转化成了责任,在青神家族人的心中,不轻反重。
……
苏清然的心里,已是一片火海。
他站在火海的边缘,静静地看着这些怨念灰飞烟灭。
即便因为这些恨,愤,不甘,恐惧,痛苦,你们也繁衍出了嫉妒,暴虐,咆哮,残忍,但这些不是你们的罪,你们作为人,已经做到了极致。
这一次我几乎用尽孕育神灵的血液,点燃超度罪孽的火焰,只愿你们能得安息。
其余的一切……只剩下证明,惩罚和审判。
刚刚,你们完成了证明。鲜鲜和祖灵,都是你们的神灵。
此时,我正替元界接受惩罚。
未来,我将为你们做出公正的审判。
……
苏清然轻轻呼出一口气。
最后一缕千年的怨念,随着这一呼,化为乌有。
火尽了。
苏清然睁开眼,看见自己周围跪满了青神家族的人。
离他最近的,是变为金色的祖灵。
祖灵静静地跪在他的面前,一拜,两拜,三拜。
“圣主。我等蒙您净化,已超脱了残余的恶念。如今,我愿带青神家族全体,拜入您的名里。”
苏清然要伸出手扶起祖灵。
就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若一动,怕马上就要跌倒。
他叹了口气,站在原地,对青神家族众人道,“都起来吧。”
天行长老跟着祖灵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青神家族众人也随即站起。银月,涂弥,南星站在人群的最外边,敬重地看着苏清然,表情有些复杂。
苏清然道,“我的名,是自由与爱。你们在刚刚那一刹那,就已经拜入了我,因为你们心中已经没有了污秽和怨念。从此以后,你们便自由了。不必再想过去的痛苦,你们已经洗尽了罪行。从今以后,便是博爱,光明,与自由。”
说完这些话,他的目光缓缓漂移,望向了山顶以下的云海,就停在那里不动了。
月光已经消失,日光还没出现,那边正是一片黑暗。
可当苏清然的目光停在那里的一刹那。
有阳光,从云层里起。
像一支金色的箭,射穿了天空,在黑色的天穹,投出一片金蓝色,巨大花瓣般的光海。
光海浩瀚,无限自由。
青神家族的人,都随着苏清然看去,看见了那无限自由与博爱的表征。
他们懂了。至少在这一刹那,他们懂了。
信他,看见他所看见的,就是那破除黑暗的第一缕光明。
苏清然感受到青神家族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目光,微微一笑,再看着那无边的光海,觉得自己心中有一根弦松了。
那弦松了,他的眼皮,也重了。自然而然,他索性闭上了眼。
山顶的风,忽然大了些,向后吹起了他已经烧破的衣袖。
越壮烈的英雄,往往越脆弱。
正如此时的他,用一己之力烧光了三极城两千年的怨念,却敌不过一缕山风。
日光暴涨,山岚消散,无尽的温暖笼罩了青神山峰,给它镀上一层神圣的色彩。
在无边的神圣光芒里,苏清然顺着轻风的方向,如一根平凡无奇的枯草,向后倒在了地上。
原本安静下来的青神山顶,重又沸腾。
天行长老一声令下,又有数人跳崖。
青色的人群仿佛一个线团,牵出一缕青色的线,沿着山路,飞速蔓延而下,线的中间,是一颗白色的小点。
黎明,转为了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