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神府。
青神家族一向以家风严苛著名,在高高的围墙后,平时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若有声音,也就只是家族中的孩童,偶尔天性所驱,发出几声欢笑传到门外。
每当青神府里传出欢笑,府外听到笑声的青郡百姓,就会驻足阖目,祝祷一声。
那是天命者的孩童,他们在欢笑,是我们的福分。
那欢笑一般三两天会发出几声,有时放肆些,有时收敛些。但不论怎样的欢笑,对青郡百姓而言,都是日常生活中极佳的享受,因为这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受着青神家族的荫庇的。
可是自从那一天黎明,青神家族全族人浩浩荡荡地从青神山赶回府中后,青神府里再无一丝笑声。
偶尔出入青神府的人,也都眉头紧皱,面色阴沉,身上也再不是那花样繁复的华袍,而是清一色的素衣。
青郡的百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猜想青神家族中可能有位大人物仙去了,于是每日自觉地在家中祷告,祝愿那位大人物走好。
直到后来,他们看见了青神家族贴出的告示,才知道那大人物是何等级别的存在。
那告示上白纸黑字写着:
青神圣主病危。若有人能救治,其所有要求只要不违天下大道,青神家族都愿竭力满足。
观者聚集,有的在猜测圣主究竟是谁,值得青神家族如此看重;有的,则在感慨,究竟哪位神医能有如此鸿运,获得天命家族的许诺。
在他们心中,青神家族已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告示下面,一个小孩忽然道,“既然青神家族无所不能,连他们都治不了的病,天下哪里还有人能治得了?”
那声音稚嫩,却很响,听到这句话的青郡百姓都愣了愣。
是啊,怎么可能呢?
正这样想着,一位素衣的男子走来,额上刻着一枚血月,看模样像是青神府上的公子。
他正盯着那孩童,眼睛里已经满是血丝。
那孩童哪里见过那样可怕的眼神,吓得连忙扯住一个妇人的衣角。
那妇人认出了男子,瞬间慌乱无比,立即跪下道,“小儿无知,请大人恕罪啊!”
男子叹了口气,对众人朗声道,“青神圣主,是青神家族的救赎者,也是祖灵的指引者,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圣主。”他的神情肃穆忧伤,语气格外坚定。
听到男子这番话的青郡百姓,表情瞬间变得同样肃穆忧伤。
他们崇敬青神家族,青神家族的圣主,就是青郡的圣主。
小孩低声问,“圣主,圣主是好人吗?”
那男子捏了捏拳头,显然在忍耐。
那妇人见状,马上就要磕头,却被男子拦住。
“圣主说过,要博爱,自由,宽容。孩子的问题没有错,圣主,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
小孩流出了眼泪,哽咽着问,“那圣主为什么要死?”可以看出,他已是非常伤心。
男子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圣主的嘱托,他在往常,早就取了这小孩的舌头。
可如今他却俯下身,在妇人惊疑的目光中,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圣主不会死的,乖,以后不要说这种话,要祝圣主长命百岁。”
小孩破涕为笑,“太好啦!圣主长命百岁啦!”
男子笑了笑,站起身,走回府门前。
那里已经有一众人抬着一具冰棺,在府门口等候。
青郡百姓显然看见了那冰棺,也知道冰棺的含义,只是没人敢在男子面前再作声,只是纷纷阖眼祷告起来,连那小孩,也被妇人捂住了嘴巴。
男子沉默着,推开门,后面的人默默地跟进,其中一人走进青神府,看着男子的表情,有些不忍道,“银月大人,节哀顺变。”
那男子似乎受到了刺激,猛地回头,对着那人吼了出来,“叫你不要说,不要说!”
那声音极其愤怒,却又压得极低,听起来非常难受。
那人像是咬了舌头,再不敢说一句话。
银月转回身,复默默地向前走。
他们到了祠堂。
纯黑与纯白,是祠堂唯一的颜色,无比鲜明,又无比肃穆。
祠堂里的墨色立柱上,雕满了白色的玉兰。有几朵,雕在柱子与地面的交界处,看起来素雅而庄严,祠堂里,青神家族三代以内的长老,分列站满,鸦雀无声。祠堂正中,是一个黑色水晶砌成的平台,平台极寒,其上,堆满了蓝白色的,细小精致的冰花。
冰棺,一点点被抬进祠堂。
所有的人都向冰棺涌去,像汇聚在出口的流水,簇拥着那冰棺,一寸寸挪到祠堂的中央,轻轻放在那水晶高台上。
片刻后,祠堂外又行来八人,皆青发素衣,头戴白色帷帽。
他们,郑重地抬着一张床。
床上的人盖着锦被,看不清面容,只觉特别苍白。
随着那八人进入祠堂,祠堂中所有人,同时跪在了地上。
八人分两列登上高台,齐心协力,稳稳地把那整张床放进了敞开的宽大冰棺里。
那人似乎仍旧在睡,苍白的脸上冰雾朦胧,却遮不住那异常俊美的棱角。
棺盖,缓缓地合上,似乎很不情愿,似乎,在等他从床上醒来。
可是,直到那冰棺最后发出一声叹息般的撞击,他也没有醒来。
棺盖,合上了。
那绝无仅有的美丽,无与伦比的天才,就这样被冰封。
一身雪色丝衣的天行长老拄着拐杖,从祠堂外缓缓走来,每行十步,便伏在地上,深深一拜。
他就这样一直走到冰棺之前,站立不动。
冰棺前的虚空中,忽然显出了一位金发少女。
少女从半空缓缓降落,落在天行长老的身旁,她先是朝冰棺深深拜了一拜,后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块雪般洁白的丝帕,递给天行长老。
天行长老双手接过丝帕,走近冰棺,轻轻地擦拭着冰棺上遗留的白色冰屑,直到冰棺彻底透明,然后静静地看着冰棺许久,最后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起身缓缓走下了高台,少女没有走下高台,而是盘坐在台上,背抵着冰棺,面朝着众人。
天行长老复朝冰棺,默默地伏倒。
所有人,静默无声。沉默,是悲哀的唯一表达。
银月跪在地上,默默地祈祷。
圣主,冰棺保您肉身不腐,祖灵保您灵魂不灭,我们竭尽所能,祈求您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