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一条有极高密度和维度的洪流,每一滴短暂的时刻,都包裹着无数个不同的故事,这些故事,在那滴时刻里,做着无序而混沌的运动,中间连着的,是无数条因果之线,这些线僵硬,不可颠倒,没有弹性,故事与故事间,也只有这些线而已。
人们看不清这些线,可人们总是有些奇怪的相信,除了这些因果的线之外,还有一种线,叫因缘。
这因缘之线,可颠倒,有弹性,还能变换长度,跨越千万里,从一个人的所在追到另一个人的所在,一边弹出共鸣,一边改变着某些故事的面貌。
连着这些因缘之线的,是奇妙的人心。
人们信这线,这线,就总是结实的。
杨融就信这线。
于是,在苏清然双手合叶许愿的时候,她听到了风声。
风声因衣袂而起,衣袂,是风央城祭司穿的灰色皮衣的声音。
那是无音的声音。
无音比风快。
杨融心一沉,手却扬起,摘了头上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绿色珠子。
然后掷到了窗外。
珠子再没看见落回地面,一个人,却掉了下来。
无音躺在杨融窗外的庭院里,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
杨融走到庭院,从无音怀里掏出一封信,又把无音,拖进了自己的屋子,关好门。
她拆开信封,拆开之前,她仔细看了一遍,信封上有块隐约的墨迹。
信上寥寥几字,无首无尾:“得知您安好,我心快慰,苏清然既已处决,静候您升天。”
她冷笑一声,取笔蘸墨,拿出一份同样的信纸,稳稳落笔。
落笔是完全相同的字迹。
“我已知晓,正着手在做,只是他实在狡猾,还需时日,请您放心。”
晾干信纸,她又取出一个完全相同的信封,把新信按相同的手法折了,放进信封,重新封好,又在信封的同处,点了一块相同的墨迹。
把原信烧成灰,新信装进无音的怀里,杨融打了一个响指。
无音醒来,眼神一片迷茫。
杨融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你从窗户飞出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无音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从地上站起,把身体拍干净,又把手拍干净,便从窗户蹿了出去,回到天空。
杨融重新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蔚蓝的天色,听着风。
风声的远方,传来一个清脆的瓷器破裂声,然后是一句有气无力的吩咐。
“秋使呢?找她来。”
杨融眉头微皱,倒干桌上的墨汁,洗净毛笔,又用火把毛笔烤干,放回笔架。
然后推开门,从容地走了出去。
两个守紫宸殿的青衣侍女快步跑来,小心行礼。
“杨大人,城主又难过了,要找您去。”
“走吧。”杨融的语气平淡清冷,但神色却有些惶惶。
她不知道这一次去紫宸殿,她会看见什么,会遭遇什么。
但她最担心的是,她,会选择什么。
心事重重,她却走得匆匆,很快便消失不见。
屋子的窗户还开着,一片安静中,隐约有一颗星星,悄无声息地飘到她的窗前,顿了顿,又向里飞去,飞到了她的桌子上,就落在了那里。
窗外的阳光透过那“星”,在桌上投出了半透明的影子,看起来,像一片将干未干的墨迹。
何风在紫宸殿里。
他已经三天没有出来,谁都不见。
这是他第一次喊人去找人。
杨融是他第一个要见的人。
无音都不算。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了一个口子,一片树叶般清瘦的身影,轻轻地走进来,殿门又合上了。
紫宸殿里一片黑咕隆咚,只有殿的最里面,微微有一些细碎的光亮,像是星星洒在地上,又像是月亮碎在水波里。
何风的声音,便从那处来。
这是杨融三天来第一次听见何风面对面和她说话。
“融儿。”那声音极其低沉悲凉,仿佛刚刚承受了极大的悲伤。
“师父。”杨融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见人?为什么不开灯?融儿给你开灯好么?”
那处星星般的光亮里,传来了稀里哗啦的声音,看不清形样的何风,似乎坐在碎玻璃堆里,轻轻地抽气。
杨融的心猛地一痛,“师父?师父你到底怎么了?”
何风忽然笑了一声,笑声惨厉尖锐,听着是笑,却比哭更让人难受。
然后,他轻轻地,用听不见语调的虚声说道,“我容,毁了。”
这四个字,语气不知为何,嘲讽轻蔑地厉害,却像四记重锤,砸在了杨融的心上,似要把每根血管都砸破。
三天前,何风因献祭苏清然失败,被苏潋默召到紫宸殿中受罚。
受罚的那日,杨融在殿外,听到殿里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哭喊。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殿门始终紧闭。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因为她而在元帝面前犯下重罪的师父,究竟受了什么惩罚。
“师父……”杨融忽然哽咽,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何风。
她依然在隐瞒,依然在保护苏清然,她刚刚还在控制无音,偷换何风和国都那人之间的通信,让那人相信,苏清然已经死去。
可如今,这爱她怜她的师父,竟毁了他的容貌。
天垂之国二十年前最美的男子,几百年来从未老去的万变容颜,如今,毁了。
“融儿,过来,让师父看看你。好久不见,师父都想你了。”
杨融捂着心口,洒泪跑了过去。
师父,若不是为了清然,我……怎会忍心看你如此!
杨融一直跑,一直跑到那碎了一地的镜子前,终于从镜子支离破碎的反光中,看清了何风的脸。
犹如朽木出土,斑驳枯槁,扭曲消瘦,几无人样。
只有那双眼睛,还有着明艳的色彩,此刻,却诡异得像是恶魔洒在泥浆中的宝石,让人一见就毛骨悚然。
杨融离何风一丈远,依稀见到这张脸时,脚步忽然顿住,可那只是一刹,就又义无反顾地奔过去。
“师父。”她不顾地面破碎玻璃,一下子滑跪过去,捧住了何风的脸。
那哪里是脸,分明是扭曲的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