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融的眼泪完全止不住了,她不知是悔恨,羞愧,痛心还是可怜,她完全分不清,只是想把自己哭瞎了算了。
这样就不用再看见这个末界,像鸵鸟一样,忘掉这两个人,忘掉这个可恨的自己。
何风从地上站起来,把杨融也扶起来,道,“都是我不好,把镜子弄碎了,你有没有划伤腿?怎么说哭就哭了,快别哭了,和师父说说话。”
杨融擦擦眼泪,道,“师父,我腿没事,师父,我给你做个面具吧,一定很好看的。”
何风如今的脸,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他却用笑的语调道,“真可惜,你做的面具,一定比我长得好看。”
杨融盯着何风,她听不懂何风为何说“可惜”二字,只是忽然有种心痛的预感,问道,“师父,元帝和您还说了什么?”
何风那双遗留的眼珠微微暗了暗,道,“他说,我若是能把苏清然抓回来献祭成功,他就把我的容貌还回来。”他看着杨融,“你知道的,我……没办法。”
杨融正在为难之际,却听到何风接着说,“没办法,让你难过。我想了很久,我……”
“知道你不想我抓苏清然,你留在我身边,我永远下不了手。”
何风那残存的明眸闪了闪,“你……你走吧。去找他吧。师父,师父如今,快要变成你的仇人了。你恨师父吧,师父做不到两全,师父已经这般模样,脸已经丑了,心,也不怕再更丑一些。”他说着,把杨融推走,自己回到那角落,重新坐在那堆碎玻璃里。
杨融看着何风那奇瘦的,发抖的背影,心里一股痛流涌过,忍不住大喊,“师父!”
忽然,又如惊雷化作细雨,她凄然道,“师父,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
这几句,轻得像叶子落地。
无风的殿堂,没有掉落的叶子会被吹起。
因为无人回答。
于是殿堂,也回到一片寂静。
何风依然坐在那里,黑暗中,寂静里,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那么孤独,那么冰凉。
孤独冰凉得像一块年老的石头。
他听见了水滴敲在镜面上的声音。
一滴,两滴,三滴。
他没有回头,说,“你走吧。”
回答他的,依旧是水敲镜面的声音。
四滴,五滴,六滴。
他没有回头,喊,“你走啊!”
殿里没人回答。
七滴,八滴,九滴,
“你走不走!”
十滴。
然后乱落滴答如雨,叮叮当当。
何风的肩膀耸起,像石头崩裂前的一刹,猛然抽泣,却同石头一样,流不出眼泪。
他倏地转身,回头,然后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看见哭成泪人的杨融。
他不说话,把头低下,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一片破碎的镜面。
他低着头坐得很乖,不像是师父,却像是个孩子。
镜面泛出白光,镜子里,是杨融的脸。
她的脸,在白光里,似笼上一层虚幻的轻纱,像仙子一般美丽。
不,不像仙子。
她原本就是。
何风想着那些年的事,扯动了脸上的骨头,他不管自己什么样子。
他在“笑”。
他想笑,他好想笑,如果这件事能成为现实。
如果用这张脸,能换一场几百年来都无法成真的罪梦,难道不值么?
“你不走吗?”何风轻轻地问,很小心,像是在吹一层,浮在水面的脆弱泡沫。
杨融重重地点头,像是在认错,又像是在发誓和忏悔。
“不走。”
何风问,“为什么。”
杨融不知说什么。
她不能撒谎,也不能说部分的真实。
部分的真实,就是撒谎。
我留下,是因为我爱你,师父。
但是我也爱清然。
我不知道我留下,更多地是为了帮他,还是为了爱你。
我多希望,帮他就是帮你。
若我离开,我不爱你了,也帮不了他了。
这矛盾,我解不开。
“如果我能得到你的心,我就放过苏清然。”何风说。
杨融没说话。
她不想骗他。她同情他,她爱他,可她把心给他,还是为了苏清然。
这算把心给师父么?
“我要你,不是因为他才把心给我。如果你做得到,就留下。如果做不到……就。”
“走。”
那声“走”,说得像句长长的叹息。
杨融看着何风的脸,越看心越痛。
“师父,不论世界还是末界,一个事情在不同的顺序下发生,即便结果相同,本质却不同。”她静静地说。
何风低着头,“嗬”了一声,不知有意无意,哈出的水汽,把冰冷的镜面晕得模糊,他便看不清杨融在镜中的表情。
“原来如此。怪我,刚刚给了你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我该让你毫无顾念,不受胁迫地自己选。我如今,答应你放了他。你会留下,还是离开?”他的声音里,掩不了自嘲的失落。
我都已经决意放了他,你又怎会留下,在此守着我这朽木?
你自然是要走的。
我不愿看见你的表情。
狂喜,我会痛。
为难,我也会痛。
不如模糊。
也不见最后一面。
“风,我不走,我陪你。”面前人蹲下来,温暖干净的手抚上枯干的皮肤,似乎要把那丑陋皮骨里惨淡冰凉的心灰意冷,重新焐热。
何风的声音忽然颤抖。
“你叫我什么?”
“风哥。你是我的风哥。”杨融把何风搂到怀里,轻轻地抚摸他的头。
“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风。”
杨融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的手在颤抖,心在颤抖,声音在颤抖,连思绪也在颤抖。
似乎是穿越灵魂和时空的一种亲近,让她看不得他这样落寞孤单。
她想用她的一切温暖他。
这一刹那,她真的弄不清,何风和清然,究竟谁更重了。
何风闭上了眼。
妹妹,这一世,我愿褪去全部神格,进轮回道。
非红,我是罪人。我真的是罪人。
你不要等我了,就让我这辈子糊涂个够,若有来生回元界,我必兑现对你的承诺。
苏清然,这辈子,你风光无限又如何,你丢了最宝贵的东西。
我就是不想你做我妹夫。
你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