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风自然听到了那碎裂声。
他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点亮了杨融案前的羊脂灯。
“融儿,你不是说要做面具吗,让师父看看你如今作画的技巧。”他的声音轻快,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刚刚发生的一切。
杨融应声走到案前,拿起了笔,案上,一张白纸铺得平整。
纸上,有一滴灰色的“泪”。
杨融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以为自己流泪了,可是她没有泪。
那这泪是……
她伸出手去。
何风同样看见了那颗“泪”。
杨融把那“泪”捏在手里,才发现,那是一颗钻石。
她的心猛然一沉。
屋外碎裂的匾额,如今,燃烧了起来。
四处,一片安静,就连燃烧的匾额,也是安静的。
一个清澈的声音,在安静中响起。
“融儿,我是清然。”
那声音异常地优美,安详,是杨融日夜渴盼的声音。
此刻响起,却觉得特别刺耳,仿佛在用锋利的指甲,狠狠地勾着脑中的琴弦,又疼又紧又涩。
何风那骨架堆出的笑容,渐渐收成了严肃。
声音继续从飞钻中传来。
“我……好想你。没错,我是在想你,国试的你,世界的你。变了和没变模样的你。”
何风的目光,缓缓移到了杨融的脸上,后者已是泫然欲泣。
“从你琴试离开那天,我就完完全全地想起了你。”
“想起你,让我既幸福又痛苦。幸福,是因为我终于捡回了我最宝贵的记忆。”
“痛苦,是因为,这记忆到如今,都没有再更新的机会。”
杨融猛地抽了一口气,眼泪如溃坝的洪水,无声坠落。
“融儿,我好想见到你。”
“我很快,就会去找你。”
羊脂灯的光亮逐渐变得微弱,衬得这句话,颇为无力。
杨融的脸色已然惨白。
“融儿,你问我会不会原谅你。我当然会,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怀疑你,埋怨你。”
杨融的拳头越握越紧,那飞钻中的声音,却依然不依不饶地传出来。
那块匾额上的火,似被油浇过,更加剧烈。
若我已为人妇,你还会相信我,不埋怨我么?
“我猜你一定想到了,我实在不舍得一直留你在何风身边。所以,我总是要带你回来的。”
清然,我多希望你这话早一点让我听见。
此刻再提,不如不提!
外面传来了炸裂声,那块匾额,已经碎成灰粉。
“我快要去风央城了。等我去接你的时候,你一定愿意和我回来的,是吗?”
你为何要这样期待。
哪怕你少点期待也好,至少我可以不用伤你伤得那么深。
可无论杨融怎么想,飞钻中的声音还是不听话地继续响着。
“你想让我和何风好好聊,我答应你。他既然对你好,我就不把他当敌人。”
“你放心,我这边一切都很好,我的蛊的确解了,何风没有骗你。”
“小小,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等我们真正见了面,我一件件讲给你听。”
“这是飞钻录音,我说得语无伦次,实在是因为我太激动了,等你听见,我就心安了。”
你答应我,可我,已经不能答应你。
“一定要保重,一定要等我。”
……
最后一句说完。
火灭了,品清庐恢复了安静。
何风静静地看着杨融的手,他在看她手上的那块飞钻。
“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复方才酒意微醺的散漫。
“我也不知道……”杨融紧紧咬着嘴唇,死死攥着拳头。
何风叹了口气,抬眼望着杨融。
“你要如何处理。”
杨融突然平伸出手,手掌张开,把那颗飞钻递到何风面前。
“随你处置。”
她动作很急,说得很急,似乎如果不这样急,就永远也做不出说不出一样。
事实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此刻,就好像在血水里泅游的亡灵,游动在自己的血肉里。每一个举动,都如操刀的手,在凌迟着她的心。
何风摇了摇头,把那飞钻推回给杨融。
杨融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本以为何风会把这飞钻直接碾碎的。
可如今却还给了她,难道打算就此放下这件事?
一颗心从血水中浮了起来,似乎搭上了一根柔软的浮木。
就在此刻,一个散漫的声音重新响起,把原本在血水中泅游的那颗心,彻彻底底打入了深渊。
深渊有底,心一旦落在那里,就不想再往上爬了。
就好像石头落了地,希冀的彻底破灭,是绝望的安心。
“你用这飞钻,录一些话给他,你觉得该说什么话,就说什么。”
何风枯褐色的脸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看起来诡异,可怖而阴冷。
杨融捏住那颗飞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止抽泣,盯着那飞钻。
晶莹剔透的飞钻,一如那人的眼波。
她看了一眼何风,捏紧手中的钻石,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声音。
该说什么,想说什么。
如果我说了该说的,清然会多伤心。
那些真的是该说的么。
他此次听了我的话,会不会又像世界一样,痛到不能自已。
可是清然,我们的缘分,似乎从今天起,就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因为我,实在不能再亏欠何风。
……
她安静了许久,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清然。”
“自琴试一别,如今已是深秋。”
“风央城里的叶子已经积得厚了。这段日子,我想你想过多少次,恐怕要比落在地上的叶子还多。”
“听到你说话,我心里有一种很遥远,又很熟悉的欢喜。”
“但,这只是欢喜,我并不渴盼。”
“叶子一片盖着一片,我们那些过去,也被太多事情掩盖。”
“就在这个秋天,让它们化作泥土吧。”
“就像你曾经忘了我一样,我如今,也想忘了你了。”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如果能够好好活下去,我们这辈子……”
“也不要再见了。”
……
她说完最后一句,闭上眼,把飞钻递给何风。
何风轻轻取走杨融手中的飞钻。
何风之所以能轻轻地取走飞钻,是因为杨融狠命地张开了自己的手指。
那些倔强的,不愿松开的手指。
随着飞钻被取走,一股忽然的空缺感切进了她的心口,继而填充的,是沉重的酸痛。
这是唯一一份,也是最后一份他的情书。
就这样,永别了么?
就这样,把这颗藏着利剑的飞钻,寄到远方,作为永不相见的谶言?
浓烈的酸痛感像是涨着的潮水,不断顺着心口向喉咙涌,似乎要抽走她心里乃至身体的一切,随着那飞钻而去。
酸痛感涌到了鼻尖,涌到了眼角,涌到了喉头,但杨融不能哭。
何风在看着她,她不该哭。
哭成那样,算什么?
强大的抑制力抵住了那酸痛的潮水,在她的心头猛烈激荡,她忍,忍,忍得胸腔几欲炸开!
何风转身,将飞钻递到窗前,繁星之下的夜色里。
然后松手。
杨融眼看着那飞钻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像一颗低空的流星,逆着飞向风央城晴朗的夜空。她想追,可她不能!
她狠狠闭上了眼,抵住了放肆的眼泪,可那眼泪却似会逆流,冲进了她心底,激起了一场巨大的血潮。
“噗!”
万行泪化千滴血。
杨融跌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窗外干燥的夜空。
……
夜空里的星星很多,那颗飞钻的形迹,很快便淹没在了星海里。
星星有千万颗,晶莹闪烁得,像眼泪一般。
这是满天的眼泪。
满天的眼泪,哪里够表达那颗飞钻勾出的忧伤?
忧伤纵然如此深广,杨融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流泪。
因为她面前已经开满了血泪。
那是白纸上一滴滴红色的血。
多于漫天繁星。
……
何风拉起杨融的手。
你为了我绝情,从今后,我便也为了你,绝了元界那假惺惺的君臣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