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何风才睁开眼睛。
睁眼的一刹那,他觉得,整个末界的颜色都变了。
“融儿。”他轻轻念,轻轻拍着杨融的后背。
“谢谢你。”何风轻轻叹息,而后又笑了起来。“我怎么这么幸运,你愿留下来。”
他拍了拍手。
殿门微微打开,一个侍女走进来,待看清杨融和何风的模样时,惊叫了一声。
何风摆摆手,“不要惊讶,你去,给本座拿点酒菜,本座肚子饿了,要和秋使大人一起吃。”
侍女训练有素,很快恢复了冷静,行礼道,“诺。”便快步退出了殿外,关好了门。
又过了一会儿,玉壶银碗,珠盘金盏,美酒珍馐全都端了上来,按何风的意思,就放在那碎玻璃旁边,又有四个人抬了殿内的桌椅来,摆在碎玻璃上方。
何风挥挥手,那些人就退下,临走时把殿里的灯火打开,一声不吭。
殿门重新关好,何风斟了两杯酒,烛火煌煌,映得他的脸有些可怖。
“虽然只有三天没见到你,今天却感觉像是已经转世投胎了一般。”
杨融看着何风,不知该如何回话。
何风将一杯酒递给杨融,道,“为我们新的开始,干杯。”
杨融接过酒杯,一仰而尽。
风央城的酒平素以软甜为主,不知为何,今日的酒特别辣。
何风放下酒杯,抬起头,看清了杨融红通通的眼睛。
“怎么,今天的酒辣得受不了了?”
杨融摇摇头,“哪里,不辣。”
或许只是心里比较辣吧。
“心有辛,食无味。你今日既然喝出了辣味,那便说明你的心里,没有那么辛苦。”
何风又斟了两杯酒,举杯敬杨融,动作一如既往地优雅。
“你没有那么辛苦,我很高兴。”何风的脸上已是枯褐色,看不出是否醉酒,他一杯又一杯地接连喝着。
“师父。”杨融轻轻喊。
何风没有反应,依然在一杯杯地喝酒,时不时夹几口菜,吃得仿佛很开心。
“……风。”杨融似是下了决心,认认真真地喊了一声。
何风此刻终于有了反应,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怎么了?”他扯开嘴角,“笑”着问杨融。
“从今往后,你想怎么过?”杨融定定地看着何风的眼睛,她想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一点与落寞不同的神色。
何风的嘴角咧得更开,“当然……是和你过。和你好好过。”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手里的酒水淋漓,洒了一些在桌子上,杨融连忙伸手帮他扶住酒杯,那只手,却被何风捉住。
“融儿,你知道吗,我等你,等了三百年。”
何风声音低沉,说得却格外清楚坚定。杨融听到这番话,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师父和自己之间可能有些关系,但她从没想过,这关系,这纠葛竟然如此遥远。
“你可能不知道,从今往后,我只有这辈子。下辈子,我便不记得你了。我从你一生下来就记得你。记得你,却一直不能和你在一起,活了那么久,有什么用。”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将杨融的手握在手心。“下辈子我就要忘了你,所以我这辈子要和你在一起。”
杨融问道,“就在这风央城里过一辈子?”
何风轻轻抚摸着杨融的手,“没错,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戴着你做的面具,陪你到天涯海角。我虽然容貌毁了,但武功还在,所以你不用担心,如今的我,就算不能独步天下,也能把所有对你心怀不轨的人杀得一干二净。”说到这里,他呵呵笑了,笑声莫名有些惨烈。
他又续道,“至于苏清然,你放心,既然我答应你放了他,我便不会再主动对他出手。”
“他如果对我出手,我为了保全这辈子与你的时光,该抵抗的,还是会好好抵抗的。”
说着,他拍了拍杨融的手。
“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夺走他的命,但我也不会允许他夺走你。”
何风的话说得认真温柔,杨融听起来,却有些发寒。
师父终究,做不到平和地过一生。
何风又夹了几口菜,吃了之后,放下筷子,问杨融,“你吃好了吗?”
杨融点了点头。
何风站起来,走到杨融身边,又坐下。
“我们去你的房间好不好。”
杨融心里一紧,却想不出任何拒绝的说辞。
她已经承认了何风在她心中的特殊地位。她说他是她的风。
如今风要吹进房间里,她有什么好拒绝的。
更何况,这缕风,在她难过的时候,在她生病的时候,在她受伤的时候,曾连日连夜回荡在她的房间里,不知疲倦。
如今怎么就从心里生出抗拒了呢?
杨融闭上眼,赶走那些杂乱的思绪,想到自己已经将之前的信件处理得干干净净,说服自己放下心来,笑着道,“好呀,我们走吧。”
何风站起来,依旧握着杨融的手。
“那就,走吧。”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开心,像是一个得到了奖赏的孩子。
此刻,微笑着的杨融绝对想不到,在她的房间里书案上,那颗微小的雨滴,即将给她带来怎样的一场风暴。
夜晚的路,当你不想走时,总是很长。当你不想去时,又总是很短。
两个人一起走夜晚的路,一个开心地要去,一个迟疑地不想到达,这路,就愈发地短了。
何风很快就推开了杨融那品清庐的门。
“品清庐”这名字,当初还是何风默许的,寄托了杨融对苏清然的一缕思念。
此刻杨融望着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牌匾,心里前所未有地染上了一丝茫然。
这名字,曾经属于那个“我们”,可那个“我们”,如今再不可能属于我。
多么亲切的名字,此刻看在眼中,竟像锥子一样刺痛。
就仿佛盖在身上的被子生了刺,再也不能柔软地安慰胸口的寒冷。
她伸出手去,想用意念抹掉那牌匾上的痕迹。
可是,手刚伸出去,就再没了抹掉的力气。
她好不忍心。
清然,此生不知能不能再和平相见。
你再见到我时,恐怕我已为人妇。
如果说今天之前,我还对这一切有所希冀。
那么从刚刚那一刻起,我便已放弃了一切,放弃了我对这一辈子的希望。
请你,再见到我时,不要原谅我。
眼睛渐渐合上,眼泪,从眼角默默流下。
杨融拉着何风的手,像品清庐里一步步走去。
品清庐外有灯,品清庐里的灯还没开。
杨融慢慢走进了黑暗里,就像她那颗踽踽独行的心一样。
她在生生扯着那颗心向里走。
可那颗心似乎很不甘愿,虽然眼已经看不见,却依旧攀着那牌匾,越往里走,撕扯得越厉害,几乎要把每根血管都撕裂一般,却依然死死地攀着那牌匾。
那揽结竹枝之梢围成的翠绿小庐,那清澈的笛声,那灵动的手指,那醉人的微笑,那心心相印的温暖……如今全变成了永远不可想望的绝念。
“唉。”
杨融深深叹了一口气,黑暗之外的那片牌匾和那人的笑容,倏然粉碎。
庐外有风吹过,咣啷一声。
“品清庐”那块匾额生生被刮下,砸在地上,七零八落。
最终,还是碎了。
那不是匾额;
那是碎了一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