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家里的姬无忧,又一次把生病这件事炒得满国都沸沸扬扬。
这一次,他“来者全拒”,林娇娇来看,不见;燕凌姣来看,不见;韩毓来看,不见;江川来看,不见;就连可如玉来看,也是“婉拒”了……
直到祝仰止代表陛下来看。
姬无忧这次见了,他实在没办法。
因为祝仰止在庭院里高喊,他今日是来传达陛下慰问旨意,若姬无忧不接旨,就是抗旨不尊。
于是,“请令”而来的祝仰止,顺顺利利地在姬府的客厅里,见到了穿得像只熊的姬无忧。
“老朋友哇,让我看看你。哎呦,可真是像传言中一样怕冷。”祝仰止一见苏清然出来,就殷勤地走上前去,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到底怎么啦?怎么又生病啦?”
姬无忧笑道,“去唐家祝个寿,结果被烟呛到了,被人抬出来,结果又被雪冻到了。”
祝仰止欲笑又笑不出来,“哎,你怎么这么倒霉,这第一场雪与火,都被你给赶上了。不过也是奇怪,大雪天走水,论谁谁也想不到。”八壹中文網
姬无忧半笑道,“祝兄此言,话里有话啊。”
祝仰止收去了笑容,低声道,“姬大人一早便知道,百花园时,我与唐家什么关系。”
姬无忧严肃道,“今日我愿闻其详,不知祝兄可有兴趣讲?”
祝仰止的表情变得严肃,仔细盯着苏清然,半晌,他灿然一笑。“病人想听,我这受命而来取悦病人的家伙,自然遵命。”
苏清然认真看着祝仰止的眼睛,忽然说,“既然如此,祝兄不如到书房来,仔细讲给我听——那里没有人。”
就在那一刹,祝仰止的眼睛亮亮的,湿湿的。苏清然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果然,祝仰止讲了一个,让苏清然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故事。
“你一定想不到,我之前是唐家人。”
……
十年前,归元广场。厚重的乌云盖住了天幕,将正午遮成了黄昏。
祝家私造兵器,串通外贼,一家十九口,十八人全诛。
只有一个祝家小爷还在外逃,据说,刚刚被皇家秘卫捉住,正在押往刑台。
数九寒冬,温热的肢体里喷涌出的血,还没等流下宽广的刑台,就逐渐冷了,暗了,凝结成一条条,像蛇般蜿蜒不甘的红色冰迹。
十八把刀落下,方才还鲜活的十八条生命,如今全部身首异处。老妪习惯了盛装慈祥神采的眼睛,顷刻间成了灰败的肉珠;妇人原本柔顺动人的乌发,瞬间凌乱沾满灰尘血污;沉默的中年汉子原本不甘而握紧的双手,此刻已茫然地张开,再也握不住一根稻草;婴孩前一秒还在不知生死地呱呱笑,转眼间张大嘴巴,在地上绕着自己流血的脖子旋转挣扎,就在这极剧的痛苦里,它学会了翻身,却再也没有人会来为它鼓掌喜悦,因为所有这个末界和它相关的人,全都死在了刑台上,而它,在知道这一切悲痛之前,也死了。
头发凌乱,衣衫破碎的少年,像小鸡一样被人拎到了刑台上,丢在地上的血污里。
他的脸孔惊人的秀气,横七竖八的泥痕也掩盖不了他清丽的容貌。此刻,他的脸上满是悲痛,悲痛至极。
他看见了那断气的婴孩,心像是被撕成一条条,猛地抽了一口气,又看向死去的女人,老妪,最后,目光毫无生气地投向了躺在寂静中的中年汉子。
他似乎跑了很久,气喘吁吁,很累很累,但他仍像个泥鳅一样扭动,任由碎得看不出模样的绸缎衣服蹭着刑台上的血污,一点点向那个中年汉子的尸身靠近。
那头颅,挨着身子,血还汩汩地从那健壮的身子里流出来。
少年似乎一点也不怕血,他终于蹭到了汉子的尸身旁,握住汉子由于长年操劳而生出粗糙厚茧的双手。
那双无数次抚摸过他面颊,无数次夜里给他掖被子的手,曾经有多热,现在就有多冷。
少年亲了亲那双手,看向了汉子依旧睁着的双眼。
那双为他寻蛐蛐,看他练字,监督他下棋的眼睛,曾经多神采奕奕,现在就多空洞灰暗。
少年把染了血污的手在干净的脸上蹭了蹭,把手蹭干净,轻轻地把汉子的眼合上,看向了汉子那染透了鲜血的残肩。
那双曾经载着他穿过灯会,看过卖艺,坐过秋千的肩膀,曾经多坚定,如今就多无力。
少年低下了头,把脸埋在了死去汉子的肩窝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他重重地抽气,“爹……对不起,我没能活下去。”
哭声之惨厉凄绝,犹如夜鸟失雏,悲猿丧亲。
若说归元广场上的观刑者之前看着十八口被株连处决时,慈悲心中还夹着一点罪有应得的免疫,那么此时他们目睹这个美丽的少年眼见全家惨死,听着他凄惨的哭泣,来自人类天性里那种对不幸者的同情渐渐占了上风——人们忘记了这个少年也本该是被处决的,甚至有些人在台下安慰起他来。
人们在看见一场悲剧之后,往往不愿再见悲剧重演。更不愿,看见承受最痛悲痛的人,变成同样的悲剧。
不光台下的观刑者这样想,连鄢语雪,也这样想。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
“台下少年,抬起头来。”
这句话很轻,很温柔,如同一缕阳光,射进了少年所沉浸的无限深暗。
什么?
少年下意识地抬头,唇还抵着父亲的肩膀,目光却顺着声音的来源,直直地射到了高台上,统治者的眼睛里。
如同一口洪钟在胸中炸响,鄢语雪瞬间有些恍惚。
少年的目光,极致悲痛中,依旧带着一丝明亮,像幽暗丛林里难得一见的干燥阳光,稀罕,清澈,美丽。
像极了那个人。
“头,再抬高一点。”鄢语雪的语调微微抬高,少年的唇,终于离开了父亲的肩。
完美的唇形,精致的下巴。染了血水的唇红得像火,擦了血污的脸,艳若桃花。
鄢语雪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这个人,纵然面貌绝不相同,可那股气质,竟宛如他的再造。
“朕……赦了你的罪。你下来,随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