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乌云似乎听到了鄢语雪的话,散开了一条缝。有阳光,从缝里射进来,射到少年的头上,让他凌乱的乌发,晕了柔和可爱的金光。
少年看着落在手心的阳光,听着刚才那统治者的话,有一瞬间的愣神。
“听见了?陛下叫你跟她走。”刽子手习惯了呵斥他人,此刻对这小小少年,竟难得的和颜悦色。
少年回过神,目光逐渐变得冷酷,像钉子一样盯向了观刑人群前排,那满身大红绫罗,喜庆无比的狐媚少年,和那少年身旁同样红衣红裤,像个爆竹一样的壮小子。
狐媚少年没什么表情,但伸长了脖子,目光有些惊讶。
爆竹小子的嘴长得大大,似乎可以塞进一斤火药。
刑台上的少年只望了一瞬,便不再看那两个少年,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父亲的尸身,又走到妇人的尸首旁,将她的美眸轻轻合上,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站直了身体。
他站得那么直,像是要把自己的脊柱向后折弯;又像是,就算今后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再像之前千百次那样跪倒在别人面前。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带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再次看向了那两个少年。
狐媚少年的长脖子向后缩了缩,爆竹少年的嘴巴合上了。
“祝家那小子爹妈都死了,脾气反倒上来了。看他那样子,还以为我干姑妈真会对他好不成?”狐媚少年不再看刑台上的孩子,怼了怼爆竹少年,低声说。
爆竹少年道,“他祝高山生是个窝囊废,到现在还是个窝囊废,爹妈,全家都死了,还他妈这么窝囊废。要我,还活什么活。”爆竹少年说话果然像个爆竹,声音有些响,周围的人都听见了,有些人的眼中染上了怒气,可碍于两个少年的身份,没有发火。
是啊,最该发火的人都没发火,他们和这两个唐家少爷置什么气。
最该发火的人,的确有理由发火,因为他听得一清二楚。
但是他没有反应,而且收回了目光,笑容愈发明媚,宛如春花在血水中开放。
他背对着唐轩唐辕,向皇帝一步步走去,在心里默默地想。
唐徵阳、唐轩、唐辕、唐家。
你们陷害我祝家全家,我祝高山,就算舍了姓舍了名舍了一切地讨好陛下,也要让你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
“于是,我便在陛下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能把他们踩在脚下了。”祝仰止长出了一口气,眼里还是有些不甘。
苏清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的眼睛。
他可以确定,祝仰止,没有说谎。
于是,苏清然轻声问:“你的仇,报完了吗?”
祝仰止苦涩一笑,淡淡反问,“你觉得呢。”
苏清然拍了拍祝仰止的肩膀。
“你不欺我,我不欺你。祝兄,我们不如再回去喝些酒。”
祝仰止有些迟疑道,“老弟,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
苏清然微笑道,“祝兄,你身上有仇,不是一样喝酒?”
祝仰止听懂了苏清然的话,哈哈大笑。
苏清然也笑起来。
二人又到了花架下,把酒言欢,直到天明。
与此同时,皇宫里,落妙应值在鄢语雪的庭院里守夜。
今夜大雪初霁,月光正好,“陈寻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赏雪观月。
鄢语雪批阅完了一天的奏折,从案边站起来直了直腰板,对坐在旁边长几上读诗的“陈寻风”道,“寻风,今夜外面空气清新,月色明朗,我想听你吹笛子。”
“陈寻风”合上手中的书,微微笑道,“好啊。”
落妙见陈寻风答应,觉得有些惊讶,却不动声色地取了笛子递给“陈寻风”,“陈寻风”走到庭院里,对着月亮,便自然地吹起笛来,竹叶青的背影,似乎融进了月光里,很干净,很安静。
不可不说,“陈寻风”吹得很好听。
落妙静静地听着,望着“陈寻风”那似是而非的背影,瞬间有些恍惚。
一曲罢,鄢语雪赞美了一声,又叹息了一声。“寻风,这么多年之后能再一次听到你的笛声,我很欣慰。”
“陈寻风”笑道,“雪儿,既然如此,我便再吹一曲给你听。”说着,他以笛抵唇,又吹了起来。
落妙静静地看着“陈寻风”吹笛,忽然听到西南方同样传来一阵笛声。
虽是笛子的声音,却柔软轻盈如雪,冷冽清灵如冰,和“陈寻风”所奏曲调不同,但意境,竟出奇地相似。平心而论,那远方的吹笛人,吹出的笛声,比之“陈寻风”的,还要高出一个层次去。
落妙不知道为何会生发出那样的感受,但她就是觉得,“陈寻风”的笛声,虽然美丽,但是,缺少感情和灵魂。
就好像一个机器,按照写好的谱子和强弱,标准地复制出来一样。
而那风中传来的笛声,却能将里面藏着的喜怒哀乐,吹到人心里去。
落妙尤在沉思,根本没发现鄢语雪的脸色已然变了。
……
万片月,千枚光,仙潮自天降。飞冰舞雪透笛孔,冷音似流香。
……
鄢语雪听到那笛声的第一刻,心里就翻起了巨浪。那人是谁?为何会吹出二十年前那相同的曲子?那明明是他自己创的曲子,只吹给我听过。
想到这里,鄢语雪看着面前的“陈寻风”,有些急切地说,“寻风,你还记得那曲子吗?能吹给我听吗?”
“陈寻风”笑着点点头,“这是自然。”说罢,便也吹起了同样的曲子。
可不知怎地,即便“陈寻风”吹的声音很大,那远方的笛声,始终萦绕不去,甚至正因这比较,隐隐有胜过“陈寻风”笛声的意境,奇妙的是,那远方的吹笛者显然也听到了“陈寻风”的笛声,在后面还将笛曲的旋律临时改了,显得更有意趣。
鄢语雪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唤来侍女,命其速速去查那吹笛者的身份。
侍女片刻附耳回报,那吹笛者是明轩街的姬大人。
听到这回答,鄢语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却语气奇怪地问了落妙一句话。
“落妙,你说这天下,会有不同的人,写出相同的曲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