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仙茅山补魂一夜以来,苏清然魂魄诅咒发作的过程已经足够缓慢,但是该发生的,还是逐渐发生了。
苏清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在事情没有恶化到很严重的地步时,重夏和落妙,他都不打算告诉。
可是他也不想模模糊糊地看周围的景色,所以他想托重夏去找月九歌设计一副眼镜。重夏进来,第一句话却让苏清然小小地惊喜了一下。
“大人,再有十日,公主的成年礼就要到了,您是太傅,有什么要送的吗?”
可如玉,终于要长大了么?
自己可以亲眼看着她成年,虽然未必能看清,却也是一番喜事。
礼物,要准备,而且要特制的。
“箱罄。找九歌,请她做一台箱罄。”
苏清然喜欢钢琴,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也可以在这个特殊的末界,拥有一台可以长久保留的钢琴。
他也希望自己在离开国都前,能有机会教她学钢琴。
而至于眼镜,他忽然觉得如果没有验光技术,配了也不合适,于是对重夏道,“和九歌说说,有空的时候研究一下人眼视物和光线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用飞钻讨论此事。”
月九歌的效率一如既往的高,四日后,箱罄就被潜伏营的人抬到了姬府大门口。
苏清然将潜伏营的人接到府中,设宴款待一番,然后,亲自陪着众人,将箱罄向皇宫送去。
美名远扬的姬无忧许久未入宫,宫人们思念得紧,如今看到姬大人抬着一个奇异的箱子入了宫,纷纷开心好奇地偷偷跟着看。
姬无忧一行进了宫马不停蹄,直接将钢琴送到阆苑,毕竟没有陆行机,宫里又不可用马车,这么大的钢琴,抬过去要很慢。
阆苑里,可如玉正在陪鄢语雪看奏折。冬天的阳光从窗外射到奏折的纸面上,温暖得很,可如玉的目光追着毛笔在纸上的影子一会儿,就有些懒洋洋的了,加上阆苑里炉火烧得正旺,很快便要睡着。
“打起精神来。难道你在以后做一国之君的时候,也这样三心二意么?”
可如玉被鄢语雪训斥,一个激灵,打起精神,又看了一会儿奏折,鄢语雪问道,“你看了这些奏折,很多都在提周围各国最近遭逢的天灾,这件事,你怎么想?”
可如玉道,“他们这些小国,遭了天灾,实在可怜,我们作为友好大国,要接济他们一番。”
鄢语雪摇了摇头。“为君者居于庙堂之上,不可被庙宇之檐遮了视野,更不可头脑简单,轻信表象。”她指着方才捡出的关于天灾的奏折道,“你仔细看看,纵然这许多奏折都说周围各国遭了天灾,但是,天灾何等少见之事,我天垂之国地域广阔,周围的小国遍及南北为何这么多国家,都同时遭了天灾?”
可如玉皱了皱眉,道,“这件事是有点奇怪。”
鄢语雪道,“你再看,这些上奏的官员,是否有相似之处?他们是否真的到实地查看过?他们的消息来源,根源都在哪里?”
可如玉正在比照思索,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小声喧哗,想出去看看,却被鄢语雪拦住。“要静心。这种事,派人去看就可以。”
可如玉有点扫兴,却知道母亲说的对,点了点头,派阆苑里的宫人前去查看。
同时,鄢语雪在此时看着可如玉手中的奏折,陷入了深思。
宫人很快回来,满脸喜色地道,“陛下,公主,是姬大人来啦,还给公主带了一个神奇的礼物!”
可如玉一听是姬无忧来了,心里高兴得不行,却不敢表现得太开心,偷偷看了看鄢语雪。鄢语雪哪里会不知道可如玉的心思,笑道,“去吧,这次朕准你去,看看你的老师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
正说着,门口就走来几个精壮汉子,用担子抬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哼哧哼哧走到了阆苑门口。姬无忧令众人将箱子暂且放下,去迎可如玉。
他笑着道,“玉儿,师父这几日没来看你,就是准备这个礼物去啦。这个东西,师父肯定你之前没见过。”
可如玉好奇极了,伸手打开那个箱子,箱子的锁解开后,周围的夹板便像花瓣般层层开落,显出了箱罄的模样。阳光照在箱罄的石制外壳上,发出了明亮的光。可如玉的眼神几乎凝在了那箱罄上,惊讶道,“好光滑,好漂亮的雕塑!师父,这是什么?简直太棒了!”
苏清然看着可如玉因为惊喜而兴奋的脸,心里很欣慰。脸上却得意道,“你可知道,这个东西可不止表面看起来那么好看,你去看看,怎么把它打开。”
可如玉狐疑着,走到箱罄旁边,绕着箱罄转了一圈,忽然双目一亮,回到箱罄的正前方,扣住一个水平的夹缝,掀起了那“箱盖”。
箱盖打开,里面一排排黑白相间的整齐键盘映入眼帘,复杂而精巧的排列,令人一见就产生了探索的兴趣。可如玉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伸出手去,轻轻摸了一块凸出的黑键。
她按得用力了些,那黑键忽然活动了,她有些惊讶,有些害怕,以为是弄坏了那箱罄,乞求般地看向了苏清然。
苏清然笑着摇摇头,道,“按得用力些。”
可如玉半信半疑,伸出手去,用力按到底。月九歌制的箱罄极好,那黑键与箱罄内的弦相击,发出了极其悦耳超然的声音。
在场众人包括隐藏着偷看的宫人们,都没见过箱罄,此时看见箱罄在可如玉的手中发出如此悦耳的声音,都非常的兴奋好奇,连鄢语雪,也放下手中的奏折,面带奇色地站起来。
最兴奋的还是可如玉。她将手指移到旁边的白键,又试探性地看向姬无忧。
苏清然鼓励地点了点头。
可如玉再次按下白键,白键发出了轻微不同的音调,可声音却同样清越美丽。
可如玉似乎突然开了窍,更加地惊喜——难道这上面所有的键都可以活动,都可以发出声音?!简直太有趣了!
于是她将两只手都放在琴键上,发出了许多复杂的,混乱的声音。
乱弹了一阵,可如玉忽然停了下来,笑嘻嘻地看着姬无忧。
在场众人和宫人,也都同时看向了姬无忧。
不少宫女藏在假山和树丛后面,看着面带笑容的姬大人,心里的春水荡漾得快要沸腾。
“姬大人的笑容,好,要命啊。”
“姬大人怎么会这么天才,竟然能设计出这样的奇迹!”
“真的是姬大人设计的吗?”
“不是姬大人设计的还能从哪里来,我也算是管一些宫里的用度,从来没有看见过这般珍奇乐器,就算是其他的国家,恐怕也没有。姬大人竟然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能做出这般神物,堪称天人!”
“是啊,而且姬大人生得还这般好看,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恐怕这天下,若是还有他人的话,也就只有王后陛下了。”
宫人们一边讨论着,一边看着阆苑这边的进展。
只听可如玉笑着问道,“师父,既然你送了玉儿这份大礼,师父必然是会使用它的。师父,你就教教我怎么用它好不好?”
苏清然早就料到这一点,无奈笑道,“你刚刚不是已经会用了么?”
可如玉道,“师父还没告诉我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叫什么名字呢!”
苏清然道,“此物名箱罄,是一种罕见的乐器。至于使用,它比其他的乐器都要简单,但是音域却非常广阔。”
可如玉笑得更开道,“既然师父知道得这么清楚,必然是使用箱罄的高手,玉儿洗耳恭听,师父要弹一曲给玉儿听!”
苏清然苦笑道,“既然如此,那无忧恭敬不如从命。”因为知道“陈寻风”在宫中的缘故,他不敢保证“陈寻风”是否将自己记忆中的曲目全部背了下来,所以,他索性就即兴创作一首。
想到这里,苏清然道,“那我就即兴为公主演奏一曲,如不好听,公主勿怪。”
可如玉只要一想到姬无忧会在自己面前弹琴就激动得不得了,哪里还会想好听不好听,当即道,“没关系,没关系,我最喜欢看师父在我面前弹琴了。”
此话一出,虽然此情此景不是很奇怪,但细细思索,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尤其是鄢语雪,听到此话之后,隐隐变了脸色。
之前玉儿可是口口声声说最喜欢父王在她面前弹琴了,如今竟然对一个外臣说出这等话来。难道在玉儿心里,她的父亲还不如一个太傅?
姬无忧啊姬无忧,你如今人缘这么好,怎么不知道收敛一番。
此话在听众中,也引起了一阵反响。
“公主之前可是对王后陛下崇拜得紧,如今好像风头变了呢。”有人非常小声地讨论着。
虽然声音很小,但是所有人都在想这个,所以一听,就听懂了。
“你们说你们说,王后陛下和姬大人,到底谁更好看?”
“我觉得是王后陛下。王后陛下的长相简直就是天人。”
“可我觉得姬大人更有气质,若是气质加长相,姬大人更好。”
“我觉得王后陛下若论天下第一美男绝不为过。”
“我觉得姬大人有才,有貌,有智,有德,还为国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他才是我心中的第一美男。”
这方还在争吵不休,忽然一阵绝美的声音响过,就像清澈的雨滴,浇灭了日光里的微尘,所有人,都瞬间安静了。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音,在这些人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响起。
兼具清越与厚重,立体与流动,仿似九天之上的星河一般闪耀着任性的光芒,又似浩瀚的江海广阔无边,波澜壮阔。变幻莫测的节奏,丰沛精妙的情感,仿佛一件有无数面的艺术品,在众人面前,徐徐现身。时如珠玉,时如细雨,时如流星飒沓,时如风雷交加,时如草原上的牧笛般悠扬,时如军阵前的号角般雄伟,无限变化,又含着隐隐的超然风骨。
就好像一个人,说了一百句话,做了一百件事,里面的气质和灵魂,还是不变的。
鄢语雪坐在座位上,表面上安安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他竟然这么像,这么像。
若寻风从未来过,若他不是确定了来自落日神山,恐怕我真的要把他当成那久违的少年了。他此刻的一切,都像极了那曾在祝台上演奏的他啊。
鄢语雪如此想着,看向姬无忧的眼神忽然无比柔和。
只是,寻风已经被找到了,你,也已经时日无多。
若我的生命里第一个遇见的人是你,我想,我也会喜欢你的吧。
鄢语雪难得地如此思考了一番,这般思绪,一直到苏清然的琴声停下来,也没有停止。
可周围的宫人却按捺不住了。
“天呐。竟然会这么好听。我以为当年在归元广场听到的王后陛下的琴声自此再无人能及了。没想到今天就听到了。”
“听姬大人刚刚说,这是即兴创作?!”
“没错,没错,姬大人简直不能更天才,我现在觉得,姬大人赢了。”
“我也觉得。姬大人如今成为了我心里最完美的男人。”
“虽然姬大人身体有疾,但受了伤的人,才更完美。更何况,那是为了国家受的伤。”
“所以现在到底是几比几?”藏起来的宫人们玩得很欢。
“觉得王后陛下更好的,出手心,觉得姬大人更好的,出手背。”
一瞬间,所有人都给出了自己的选择。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一一二二地数了起来。
“一比一!”
“你们在做什么呢?不在应该在的地方当值,难道在这里聚众赌博?”一个熟悉却威严的声音传来,宫人们纷纷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发现正是宫人首领,落妙大姑娘。
一个光头小大监笑道,“落妙大姑娘,我们这,这是在讨论王后陛下和姬大人谁更好看,您觉得呢?”
落妙只是刚刚走过来,没想到他们竟然在做这样无聊的事,脸上一瞬间的僵硬。
“落妙大姑娘,别害羞嘛,我们都知道,你更喜欢姬大人的。”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宫女红着脸道,“我也是呢。”
落妙的脸陡然一红,忽然无话可说,痴痴地站在那里,向坐在箱罄前的姬无忧望去。
曾几何时,他就这样坐在箱罄前,奏出让整个东海沉醉的声音。
彼时他在我身边。
如今我又见他弹箱罄,却再难和他说上一句话。
此时何等伤心人。
看着落妙沉默,那些说姬无忧更好的宫人,开开心心地凑到落妙身旁,对那些尤喜王后陛下的人道,“我们赢啦,赢啦。”
众人都轻轻笑了,连落妙也笑了。
他们都不知道,一个人偷偷在旁边看了许久,如今,脸上也洋溢出了神秘的笑容。
祝仰止望着那箱罄前的清雅身影,在心中暗暗道,“无忧,我此生,也是最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