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粉石却在此刻化成了一张画片,被可如玉死死捏在手里。她看了里面的记忆,复又泪眼朦胧,“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你本不用这样瞒我的!我让你教我练字,你本可以告诉我练功受伤手骨还没好,为什么还强忍着博我一笑?”
钟如是心里急了,“你别看了……这些不是我要送给你的。”他心疼地去夺可如玉手中的彩石,可如玉却拼命地护着。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内疚,可我马上就成年了,我们两个之间,不该有那么多亏欠与被亏欠,这样让我怎么面对你!你让我把这些记忆都带走,都带走……”
钟如是心道今日怎么又弄巧成拙,哭笑不得道,“不不,你可以常来,这么多记忆,你带不走的……玉儿,玉儿,这里才是我要这次要送给你的。”钟如是的表情忽然变得郑重,从怀中掏出一本银色封页的册子,递给可如玉。那册子里是精挑细选的回忆,每翻动一页,里面的画面,都栩栩如生地动起来,唤起某些令人捧腹的回忆。
“看这些,总比看那些石头好受。让你看这些石头并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的,让你快乐,才是我的快乐。玉儿,不要有任何一点点内疚,过去的事,都是我自愿,让它们过去,我们两个之间,只有快乐的回忆,好吗?”可如玉看着钟如是殷切的眼神,轻轻弯起嘴角,破涕为笑。
草原远处的日头,像是一颗融化的冰淇淋球,逐渐将自己埋在了无边无际的草海之中。这里的黄昏,阔远无极,和王城里被高高宫墙围起,或庭院里人造的黄昏之景比起来,自由得多,让人有一种像夸父一般,跨过万里青草苍山,向那片广袤晴朗天空的边缘不断追逐的冲动。这里就连气味也是自由的,经过一日的暖晒,草原上充满了干燥香甜的气息。这气息吸引得人忍不住躺下,望着天空。天空光溜溜得像归元广场大雨之后的大理石地面,却比那广场阔远了无数倍,而这光溜溜的天空里,星星偷偷地,像蜘蛛网上不知何时结上的露水般,跃进天幕,闪着眼泪般的光芒。
可如玉的眼睛此刻也像星星般,像烧着火一样地亮。她转头,目光越过无数细密青草之间的罅隙,直达原野穷尽处,那一条无边无际的,染透乃至融化了每一根草的剪影的红艳。
那红艳像是天神在天角点燃的火,又像是一汪红色的流泉,既放肆夸张宏伟浓烈,又柔软顺滑流畅宁静,如诗如歌,如丝如绸,似乎无形无穷无尽无边,却又在那无限无极的延展中,逐渐埋于黑夜。
一轮淡绿色的月亮,在沉重又张扬的黑色中,渐渐爬了上来,大如巨鼓,圆如凝露。
钟如是拿了一块墨黑色的石头,对着月亮,在可如玉眼前晃了晃。那石头虽然通体黑色,透光性却出奇地好。可如玉仿佛能透过那石头,看见自己和钟如是躺在草地上的情状。“今天我和玉儿在回忆草原看月亮,月亮很壮,比我还壮,月光很美,可玉儿比它还美。”说着被可如玉轻轻拍打了一下,“讨厌,难道今夜这么长,我们就在这儿看月亮?”钟如是笑道,“多待一刻,是一刻。玉儿……”他刻意拉长了声音,让自己的呼喊在草原上空回荡飘远。“如……是……”可如玉也应声唤了起来。“如是……之月,怎能睡眠?嗯?”钟如是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耳边一暖,然后一声巨响。
“咩咩……”
可如玉一个骨碌爬起来,见到一只白色的羊,“如是哥哥,骑羊吧!”
钟如是笑道,“玉儿可以骑,哥哥这么重,可怕骑坏了羊儿。”
那羊似早就被训练好了一般,顺从地趴在地上,等着可如玉爬上去。
可如玉见状惊喜非常,忙大手大脚爬到羊背上。钟如是看着月光里草地上那一羊一人的欢快身影,轻轻笑了笑。
今天准备的一切礼物,总算还有一个没出岔子。
钟如是轻轻抓着羊角,领着羊在草原上迎着月亮缓缓走去。
草原上淡绿色的月亮洒下醇净茶水般的光芒,落在翻滚的无边草海中,在草尖上凝结如同莹莹星光,又似无数淡绿色的萤火虫翻然飞舞,跃动的光点充满张力,变换无穷又无限重复,衬得二人一羊的缓慢步伐仿佛跨越了万千维度,只一瞬间,便走遍了这穹苍之下的万里草原。
四周很安静,只有草尖和风摩擦的声音,忽然,一阵细长悠扬的哨声,似乎从月亮升起的远方,渐渐飘来。
那哨声清越昂扬,带着草原独有的豪放与自由,让人想起万里平原之上驰骋马儿耳畔的凉风,千重远山之巅疏朗苍翠枝间的云霞。
可如玉惊奇地四望,想辨清那哨声的来处,以极目远处为半径望了一圈下来,不见任何鸟兽人,只有草原清静安宁地像一片无人的海面。于是她狐疑地望向钟如是,目光,缓缓落在了钟如是撅起的嘴唇上。
“这哨声,是如是哥哥你吹的?”
哨声忽然停了,钟如是仰头看着坐在羊背上的可如玉笑道,“是啊,奇妙吧,这回忆草原,远便是近,近便是远。我在你身边,却可刹那在远方,刹那在原地。”
如果钟如是一开始就这样说,可如玉是不信的。如今听到这哨声,可如玉才带着满心的惊奇,相信了这一切。
“那我若是想瞬间到那草原的尽头,也可以吗?”
钟如是笑着解释,眼睛像水银般发亮,看得可如玉的心一阵恍惚,“这草原,本没有尽头。它自己,便是一片独立的天地。那边的山脉外,还是草原。”
可如玉沉默了,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想象力消化这草原的神奇。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也是陛下要我告诉你的秘密。方才我们进来时的黑色通道,叫做穹宇之途,它连接着末界所有的地点,连接着末界所有的结界。这是四大世家和王族一同建造和守护的皇家密道,今日你成人了,这个秘密,便告诉了你。”
“为何母亲之前没有告诉我?”可如玉听了这解释,心里有点别扭,怎么钟如是都知道的事情,自己却不知道?
“按你的性子,知道了一定会去乱跑,所以陛下决定当你成年这日,再告诉你,你做了储君,有了成熟的性子,告诉了你,陛下也放心。”
可如玉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坐在羊背上拉着钟如是的手,“如是哥哥,我们现在回去吧。”
钟如是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点点头,握住可如玉的手,打算扶她下来。
可如玉望着万千草海中伸手微笑的钟如是,看着淡青色月光在他脸上描出细细的精致轮廓,沿着他的笑容绘出对称的柔软,点亮他深黑色眸海中那两颗映着她轮廓的星辰,怔在了羊背上忘了下来。
钟如是看可如玉望着自己发呆,心里微微欢喜,伸手欲将可如玉抱下来,就在他发力时,头脑中忽然似有爆竹炸响,两只耳朵里面鼓声隆隆,似乎要将鼓膜震破,脑海中卷起铺天盖地的波浪,每一拍落下,他的力气,就少了两分,转瞬间,他竟有些站立不稳,下意识举起另一只手捏着羊角,惹得羊咩咩叫起来也浑然不闻。
看着钟如是那两片原本安静美好的眸海忽然波涛翻滚带上了一丝疯狂的意味,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又一松,可如玉心微微一沉。
“如是哥哥,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