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融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之前，何风去了风央城中的一处平野上。
平野无树，却是一片肥沃的黑土。月光朗朗，照在平野上，照在，平野正中央的一个淡色的东西上。
那是一方用紫石英围起的地块。地块不大，却是黑红色的土，和周围那黑土显然不同。
“这里埋的便是月亮花种，由于之前的种花者用血水浇灌这片土地，到后来它便变成了黑红色的了。你的任务，便是让这月亮花种发芽，开花。这月亮花需用血水浇灌，用持续的东风吹拂，用月光照耀，用低温培养，方可发芽开花。”
“这月亮花异常珍贵，天上地下只有这一粒种子。叶可治各种创伤，茎可治各种绝症，根可延三十年寿命，一片花瓣可以让人七窍顿开，一朵花可以让人羽化登仙。千年来无人种成过。你若是养好它，这便成了你的奇功。你若是养不出它，便要继续养它。若是养死了它，那便是你的灭顶大罪了。”
何风的声音难得的柔细耐心，可他面具后的眼神，却格外的冰寒，就像这刺骨的秋风，让人簌簌发抖。他看着的，是闭着眼，被人搀扶着，脸色惨白的苏清然。
听到何风的话音落下，苏清然将眼睛睁开，眼神一片迷茫，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自他从樱花树上落下，他便是这番模样——听不见，看不见，说不出话。虽然他的脑子依旧是清醒的，但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在何处，究竟是何面目。
何风见苏清然不说话，满意地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苏清然的手腕上，快速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搀扶苏清然的二人走上石英台，将他掷到了台中的地上，其中一人跳下，将他流血的手压在地块的中央。
何风静静地看了看苏清然，伸手拂了一下天空，天上的薄云散开，露出银色的月光来。
他淡淡地笑道，“等你养出月亮花，我便可以恢复容貌了。”说罢，他轻轻拂袖，转身离开，就好像留下的是一块随手乱扔的垃圾。
之后，那两个搀扶苏清然的人也走了。
苏清然睁着眼。他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依旧睁着眼。失血让他的脑子逐渐混沌，他只有睁眼，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失去意识而死去。
他的手被土壤紧紧地吸住，身体中的血水，不断地向土壤里渗去。余晖为整块土地，染上了一点点胭脂色。
晚风轻轻地吹，吹过苏清然苍白消瘦的脸，吹过他满是泥土的手，吹过他薄薄的衣衫。
风有一点冷，太阳渐渐落下去了，橘红色的光芒渐渐融入黑色的土壤。
月亮出现在了夜空里，很白，很亮，仿如一个巨大的舞台灯，为整个旷野投下了苍凉的月光。从月亮那里看下去，黑色的土壤颗粒映着白色的光，如同黑色的锦绣，显出一种孤独的、安静的别样繁华。
那紫石英台，缀在这巨大的黑色锦缎上，显得十分渺小。躺在台中的苏清然，远远看去，只是一个镀上了一层白色月光的静物，比那紫石英台更加微不足道，两者合而成为了一个凸出的物体，在这个平整的旷野上，唯一地存在着。
苏清然伸出一只未受伤的手，感受着紫石英台上面的风，风有些软，是东风。
他轻轻捞了捞，一股柔凉如水的触感在掌心涌动，是月光。
苏清然此刻好希望月光能再冷一些。他失血过多，血液中的那股热度早已散出，余下的只是冰冷，而周围的环境相对于他，则变成了灼热的存在。
“好热，好热。”他说不出话，只是张开口，说着口型。
随着他的呢喃，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解脱的清凉。月光更强了，冰凉的月光顺着晚风，渗入苏清然的心里，激起了一丝安慰。他喜欢月亮，喜欢冰凉的月光。他像一个在泥潭中玩耍的鲤鱼，伸展身体，让那如水的月光肆意地亲吻他每一寸身体，渗入他每一根血管。月亮像一位天才的按摩师，为苏清然卸去了狂热，解下了疲乏，重装了精力，苏清然猛然，爱上了这个冰凉，深沉，而又安详的月亮。
他隐隐地觉得，似乎这月亮，正在慢慢地为自己疗伤，月光，正在逐渐地替代自己身上的血液。
他心里生出了许许多多问题，他仰着头，感受着脸上的月光，想象着自己面对着月亮，在心中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为何我与你，有这样的联系？
他虔诚地等待着回答，仿佛那遥远的月亮能真切地听到一样。
但月亮是无声的。
只有东风轻轻地吹着他的衣襟，他瞪大了失明的双眼，对着天空，在心里，不住地呼唤着月亮。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但是他觉得，这种感觉很亲近。
就像他从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呼唤母亲。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在越来越浓的月光中，他渐渐，要变成透明的了。
月亮，你知道我的未来吗？
月亮依然沉默，月亮花土却染上了一片又一片的银白。
那不是月光，而是霜。
若冬使来看，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霜，而是结了霜的月华。
霜逐渐从土壤，爬上了苏清然的脸。
苏清然显然感觉到了。
他在心里发问：月亮，是你太凉，还是我的血太冷呢？
月亮，你不冷吗？
……
就在这不断的询问中，苏清然逐渐将自己的心，交托给了月亮。
他不知道，他此刻发出了光。
那光，和月亮的光一样冷，一样白，宛若两个月亮，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
这时，苏清然不再是个渺小的静物，他身上那种经过他的心过滤后更为纯净神圣的月光，让他成为这个旷野上，最耀眼的存在。
他忽然张开口，又问了一句话。
此刻，他竟能发出声音来了。
“你不冷吗？”
他眼中的黑雾逐渐散开，他看见了皎皎的明月，浩渺的夜空。
他微微偏头，看向月亮花种的地方，那片他手下的土壤，已经从黑色变成了银色。不知怎地，他对那块土地，感觉非常的亲切。他隐隐觉得，那块土下面，有个非常亲近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轻轻地唤，“拥抱我，让我给你些温暖。”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内有月光的力量在流窜，身子如同一层砂石，月光正从那沙子中一点点渗下，一点点变少，汇成一股流体，向那土壤的深处流去。这种感觉，和他流出血液的感觉是相似的。只有当他身体里的血液流干，这种感觉，才逐渐出现。
苏清然如今感觉，若是抽干了他体内的那些月光，他就一无所有了。但他感受到了一种与抽取他血液相似的力量，在不断地吸取他体内的月光。他隐隐觉得，他身体里的月光，是远远不够的。
苏清然忽然翻了两个身，盖住了那片银色的土地。
“月亮，请将今夜的月光，全部赐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