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浩海站在了方匀的对面,眉头拧着,低着头,额前硬硬的黑发往前垂着,遮住了一半内双的眼睛。可即便这样看过去,属于于凯峰的相貌特征,他也继承得非常明显,突出的眉骨,刀削斧凿般刚毅的面孔,以及深邃幽蓝的眼眸。
他太像于凯峰了。这令方匀始终不放心,他不是没见过年轻时的于凯峰对尹桐那铭心刻骨、不顾一切的疯狂的爱,真假omega之后,于凯峰不是没有动过用61区核武轰炸王室的念头,只能说是还好,于浩海、尹瀚洋这对双胞胎来得太及时了,他们的出现,化解了于凯峰当时毁天灭地的戾气。
可以这么说吧,假设尹桐可以吃,于凯峰早就把他拆骨入腹、生吞下去了,连一根小骨头、一根头发,都不会剩。
方匀出于人道主义和医生的仁爱之心,一直很同情和可怜尹桐,落到于凯峰那么个野蛮人的手里,毫无人权。可没想到那份同情,如今竟落到自己的儿子身上了。
真是冤孽。
“浩海,离婚这件事,我知道你始料未及,难以接受,”方匀说,“但已经发生了,那是方倾这个成年人的选择,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尊重他。”
“尊重他,那我呢?”于浩海抬眸,几日来睡眠不足的眼睛,看着方匀,“判死刑还会有个缓期执行的可能,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必须接受已离异的结果,谁尊重我了?”
“那如果他提前告诉你,说他要离婚,你会同意吗?”
“……我会问清楚我哪里让他不满意,然后改。”
“性格是可以改的吗?”
“性格,我性格不好?他不喜欢我的性格?”于浩海问。
“他说的就是性格不合,而且非常袒护你,一直没说你什么,倒是你,到处找人去责怪他,数落他,让他变成你们离婚的过错方,这样就对了?你这样下去他只会更恨你。”
于浩海怔怔地看着方匀,嘴唇颤抖:“我只想让他回心转意,跟我复婚,不要那么任性,不要随随便便就甩了我,遗弃小动物在水星都是犯罪行为,遗弃我就可以了?!”
方倾走在后面,偷偷地趴在门边,往里看。
“你出去。”方匀对他说。
“爸……”方倾推门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会揍他,你去把嘴上的血擦擦。”
方倾用手背抵在唇上,抬头看了一眼于浩海,转身走了出去,方匀又按桌上座机的1号键,让青羚把方倾带走。
“浩海,你有没有想过,从他决定离婚到现在,时间跨度有多长?8个月,无数次他可以回心转意的机会,都被你错过了。”
“所以是卜正的错,这大半年来我一直没闲着,我是忽略了他,也许冷淡了他,但是夫妻之间,能不能互相提点,能不能提醒我?能不能给我申辩的机会?这样做真的是……太残忍了。”于浩海蹙着眉,难以掩饰他的愤怒和伤心。
方匀靠在后面的椅背上,看向于浩海:“你并不是一个可以被提醒的人,我相信方倾一定试图跟你讲过,但是无效,不然他也不会做得这么绝。”
“……我就是这么难以沟通的人?”于浩海怒极想笑了,他听得出来,方匀在从他身上找理由,为方倾开脱。
“你是。12岁的时候你跟着瀚洋一起随军出征,你父亲每次决策的时候都会问你们的意见,他的本意是锻炼你们兄弟俩,可渐渐地当他发现你的决策都对的时候,无形中就让你统帅三军了。你不是21岁才封将,事实上你比任何少将都早太多了,这让你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连于总和我,都不被你放在眼里。”
“那又怎么样?”于浩海不屑道,“那只能说明你们的信息更新不足,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方匀听到于浩海终于不再假装谦逊有礼,说出的这话,反而笑了,点头道:“是,信息战开始之后,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得不依仗你,方枪倾炮也让你如虎添翼,你目中无人太久了,所以听不得任何反驳你的话,你的长辈说不得,你的夫人说的话更是没有分量。”
方匀冷笑道:“只可惜,我教出来的孩子并不是弱者,懂得反抗,他觉出你的控制欲影响了他的前途,就决心不要你了,你又能怎么样?”
“我怎么影响他了?!”
“你不让他使用药物!只准你兵王打仗,不准他毒王用毒?!”
“下毒是对的吗?!”
“只是一种杀人方法,跟你惯用的刀枪有什么两样?!”
“俞格就在驻地了,你不怕,我还怕他找到方倾!”于浩海吼道,“我跟你说不明白,算了!”
“你看,你的有效沟通时长就三分钟,比你爸能耐心多两分吧。”
于浩海握紧了拳头,他快气炸了,一语不发地瞪着方匀。
“在昶洲的时候,你作为angel的主将号召开会,常常不带方倾,方倾不得不会后问刘赢或是瀚洋,你们开会的内容,这样对吗?你把他当副将了吗?”
于浩海听到这种指责简直气得想笑:“是不带他吗?七点开会,他八点还在赖床,我为他改到九点开会,他能睡到11点……”
“那他前一天晚上为什么不睡觉?谁不让他睡觉?”方匀一针见血地问。
于浩海:“……”
“还有你们庆功宴的时候喝酒,方倾那么喜欢酒的人,你只给他倒一瓶盖……”
当时方匀就坐在他们的正前方,看到这一幕很震惊,以为方倾一定会生气地把瓶盖给摔了,结果,方倾双手捧着小瓶盖,将这几滴酒舔干净,又期待地把瓶盖放到于浩海的旁边,抬起头看着他,希望于浩海能再给倒点儿酒。
结果,于浩海装没看到。
他竟然故意忽视方倾这小小的可怜的愿望。
他自己和兄弟们拼酒拼了二十几箱,方倾只能得一小瓶盖,就再不给了。
方倾只能郁闷地低了下头。
可以说方匀看到这种画面时是非常心疼的,方倾跟他一样嗜酒,虽然青羚也常常数落他,但一家三口逢年过节时,方匀和青羚也都没拘着方倾,任他喝。
可没想到新兵营出来后,跟于浩海相爱了一年半,他的骄傲的儿子,竟然在于浩海身边这么乖乖的。
“喝酒,竟然为了喝酒?”于浩海简直无语了,“喝酒有害健康!我不让他喝不是为他好吗?”
“可我从这一个侧面就看得出来,他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没少暗暗地咽下委屈,”方匀道,“我知道丁一劭当时把他掳走,你愿意用命换他,愿意为他变成变异人,可是你即便对他千好万好,他连自主选择一种饮料的权利都没有,天长日久也受不了!”
“饮料?”于浩海翻着眼皮想了好久,才想起在昶洲的时候,王俊开的那个小小的奶茶店。
他无语道:“方倾大冬天的非要吃冰,我不让他吃,这就错了?!”
“……你比我还像他爹,”方匀感慨道,“我是举个例子,总之,你管得他不舒服了,不舒服他就要跑,没办法。”
于浩海狐疑地看着方匀,只觉得他是在胡搅蛮缠,编造方倾离婚的理由。
方匀甚至还悠闲地掏出茶叶给自己泡了一壶功夫茶,让于浩海坐下。
“我知道,我一直不是你相中的儿婿,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恐怕现在正高兴方倾解脱了,能够找下一家了。”于浩海幽幽地试探着方匀。
方匀叹道:“你为什么这么不安,结婚离婚,不过是一纸证明,我不觉得方倾不爱你了,相反,他是太过珍惜你们的感情,才不得不跟你断舍离。”
这话说得跟方倾差不多,因为爱我,所以离婚,这是什么方氏骗局吗?
“你冷静想一想,浩海,方倾的病最后会怎么样,我们心里都有数,这时候我和青羚会希望他开始第二春吗?那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在这种每个a都要继承人、都有繁殖癌的环境下,方倾和任何a在一起,都意味着要面临风险。”
那是希望……他保持单身?
于浩海不得不对方匀充满戒备,从小他就知道,方匀这军师不是白给的。
“浩海,你发现了吗?走到今天这一步,方倾在跟你、跟我们陈述离婚这件事的时候,既不伤心也不流泪,而是非常平静。这说明他已经思前想后把一切都想明白了,他不纠结,也不会反悔了,因为他已经深思熟虑,做好了准备,迎接你的任何反应,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于浩海蹙着眉心看着他。
“哀莫大于心死,你所有过激鲁莽的行为都只会让他更想逃离你。”
“那我该怎么办?”于浩海无助地问。
“三个月,你不是给他三个月的假期了吗?这段时间就让他在驻地,好好考虑你们的关系,”方匀说,“你穷追猛打,只会让他更逆反,还不如给他时间。”
于浩海心中叹了口气,这不还是缓兵之计吗?
“浩海,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跟你说,就是他的病情……”
“怎么了?是……严重了吗?”于浩海紧张了起来。
“不是,而是你细细想一想,他每次发病的时候,是不是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方匀说道,“也许,你才是他犯病的诱因。”
于浩海顿时怔住了。
从隐歧岛之战回来,他受了伤,发现了方倾的病,到后来大安岛与ache分兵之变、红霜镇战役、昶洲之行、晖阳岛之战,再到卜正集团的完全覆灭,方倾每一次严重信息素外溢,都跟紧张的战事以及自己是否受伤有关……
他终于开始信方匀的话了,毕竟在他心里,方倾的身体最重要,一切都以方倾的健康为前提。
除此之外,离不离婚都是次要的了。
两壶茶喝完,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接近傍晚。于浩海勉强同意了“三个月”的说法,只是忽然神经过敏地问,是否有草莓味的alpha医生或是护工,出现在方倾周围。
“草莓?”方匀眼珠转了转,“没有,倒是他从小就喜欢吃草莓。”
于浩海放下了心来。
从方匀的办公室出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于浩海步履沉重地往15层走去,远远地看到休息室外面的茶水间,方倾露出了头看到了他,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赶快逃走。
“咪咪……”于浩海追上了他,这一声叫出来,自己先红了眼眶。
他握着方倾的双肩,将他转了过来,低头深深地看着他,用大拇指轻轻擦了擦他唇角被自己咬伤的地方。
“……三个月,给你自由,”于浩海用额头抵着方倾的额头,声音沙哑,“三个月以后复婚,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宽限了。”
他轻轻地用唇触碰着方倾的眉眼和鼻梁、鼻尖,又滑落到他的唇上,抵住了好一会儿,然后用力地箍了箍他的腰身。
最后不得不放开了他,转身离去。
走到转弯的时候,如果于浩海能回头,那么他一定会看到方倾泪流满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