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是在一阵剧烈又黑暗的梦魇中醒过来的,这梦未免太真实、太血腥,吓得他的小腹一阵阵抽筋。
猛地睁开眼睛,只看到雪□□致镂空的王宫房顶,彩格玻璃窗,和再熟悉不过的家居装饰。
“王俊,好点了吗?”凯文逊皱着眉,站在身边,握着自己的手。
王俊立刻抽回了手,坐了起来,看到另一只手背上打着的吊针和挂在床头高出的吊瓶。
“文逊!你做什么了?!你……”王俊说了一半,忽然看到了凯文逊身后的两个人,一个姓焦、一个姓梅,是他的随身仆从,也是梦里倒在血泊里的两个人。
“我什么也没做啊,”凯文逊道,“你低血糖昏倒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做梦?”
“是啊。”凯文逊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了王俊的脸颊,指尖上有着微不可闻的硝烟气味。
王俊一把按住凯文逊的手,怔怔地看着他,并透过他的肩膀往后看去。
“王妃殿下。”两位仆从低眉躬身,等候吩咐的样子。
“没什么事了,打了针就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凯文逊道。
“你脸上浮粉了,”王俊忽然冷冷地对其中一个人说,“你不是梅箬,你也不是焦情!”
这二人立刻抬头,紧张地看向凯文逊,凯文逊回头示意那两个仆从快走。
“是吓着了吧?赶紧再睡会儿,我们不吵你了。”凯文逊推着王俊把他放倒,转身往外走。
“你杀了人,你骗不了我,”王俊看着他的背影,“就在刚刚,你开枪至少杀了七八个仆从!那上面的血迹还没擦干净!”
王俊指着门大吼道。
凯文逊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冷寒,很是不爽:“杀人怎么了?咱们前线打仗的人,还少见血了?!”
“……他们是平民百姓!”
“只是一些仆人!”凯文逊喝道,“还是乱嚼舌根的仆人,杀他们是因为他们该死!”
王俊震惊在当场,愕然地看着他。
这种审视和不敢相信的目光,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反而埋怨起来:“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是人命,怎么能算了?”王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是仆人,就可以被你随意处决吗?!”
“是,我是王子殿下,”凯文逊道,“你不懂王权社会是什么意思吗?王室权力凌驾于一切法律之上!”
“我只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凯文逊当即向他面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怎么了?!跟我闹是吗?我现在没空!”
他转身要往外走,却听后面有响动,他一回头,王俊从被子里出来,踩着鞋要走。
“这么晚你去哪儿?!”
“我要回去,回……回医院去!”
“总去医院干什么?!”凯文逊怒吼一声,抓着王俊手腕想推他,又碍于他的肚子而减轻了力道,“别总乱跑了,行吗?!”
“是我乱跑吗?”王俊终于听出了他的埋怨之意,“是我想被劫走的吗?”
“反正你就给我老实待着,哪也不准去!”
“你罔顾王法,胡乱杀人……”
“什么王法,我妈是水星首席大法官,她就是王法!”他回头四顾,说给外面一众下人听,“谁再敢胡说八道,我一律严惩不贷!”
“……你堵得住王宫里的嘴,堵得住全天下的人吗?”王俊的眼睛倏地红了,悲伤欲绝地看着他。
“所以你为什么要被他抓走,为什么?!”
他一边狂怒地大喊着,一边像疯了一样到处转圈,把屋子里的桌子椅子、沙发茶几、化妆镜和前面的东西全部拿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是你的家!他们那么说你,你还要戴上耳机堵着耳朵,我能不生气吗?!”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我都说是你做梦了!”
他明明是在朝王俊发脾气,却心虚地不敢看王俊。
他本质中的另一黑暗面,终于被王俊看到了,甚至把王俊吓昏,他急忙找人让欧阳亭给易容,试图蒙混过关,反正宫里的仆人有的是,结果,王俊却不肯买账。
“你不提我不提,那些事我们都忘了,不就行了吗?!”
“如果我说,我跟俞格什么都没发生,肚子里的宝宝是你的,你信吗?”王俊抬头,认真地问他。
“……我信,我信还不行吗?”凯文逊道,“但你要给我时间,让我慢慢接受,你不能逼我!”
王俊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成双结对地掉落下来。
“王俊,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改变,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别的……你别对我有太高的期待。”
他丢下了这一句话,不愿看到王俊流泪,气急败坏地往门外走,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王俊捂住了脸,低头痛哭了起来。
是自己选的路,在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时,毅然决然地走向他、嫁给他;是他不在乎玛格列特公主的人格贬损,不顾父亲的老泪纵横,尹瀚洋拿友情决裂逼他,乃至方倾和闻医生,一次又一次苦口婆心的劝说。
他总是对凯文逊很心软的,觉得他很可怜。
是妈妈在后面推着,亲自送到新兵营里,穿着白西装,系着红领结,男生女相,却得意嚣张,像个纸老虎似的小王子,明明很胆怯,却剑拔弩张,龇牙咧嘴的样子,很可怜;
是在新兵营里坐在轮椅上,看到一群alpha凶猛地打篮球时,在边上一脸向往、又灰心丧气、不敢上前的病弱王子,很可怜;
是一次次压不住火,非要跟浩海、瀚洋起冲突,又一次次吃亏挨打、仍旧不长记性的王子,很可怜;
是拉着自己飞往昶州提亲,怀揣着一把剑,在一众art将领中间站着,被推来搡去,战战兢兢,仍旧硬着头皮、先斩后奏,强行娶了自己、扯了证的王子,很可怜。
他总是一个人,不相信同盟,只相信钱,王室里没有他看得上的亲戚,塞西莉又太小了。他背后没有a字头的军队,没有兵权,没有过命的兄弟,没有alpha父亲,有的只是欠揍的嘴和犯不完的贱。
王俊看向他的时候,总是带着爱人的超厚滤镜,无限放大他的“可怜”和“孤苦”,爱人的心,恐怕都一样,他知道凯文逊在军队里没有真正相信的人,除了他自己,所以,他也只能给凯文逊无限的偏袒。
于是他自动自觉地屏蔽掉很多声音,甚至不问缘由也要为凯文逊搞定很多事情,比如模糊化他和于家兄弟的矛盾,左右逢源,收买人心,拉帮结派,看管财务和平息凯文逊在外面惹下的是非纷争,拿出憨憨的笑脸来,为他打造好人缘。
可是……事到如今,扪心自问,王俊,你的良知呢?
就算爱情再伟大,可他在胡乱杀人啊,而且心理素质那么好,那么无所谓,好像他生为王子,就有着对别人生杀予夺的权力,这是不对的啊,王俊跟随公主,学了很长时间的法律,也是个知法懂法,能跟法学老宿们讨论法律真谛的人,爱情不该、也不能,把良知都消化干净了。
王俊哭了一会儿,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做出了他的决定。
打包跑路。
对俞格的事,王俊无法自证清白,也不屑去自证,反正你若无心我便休;对于公序良俗,制度法律,对不起,道不合不相为谋。
凯文逊摔了一地的东西,他没有捡起来,只把自己随身穿的几件便装和贴身换洗的衣服,都塞到了行军包里去,并把身份证件和护照乃至放在保险柜里的枪和子弹都取了出来,也一并装进了包里。
那镶嵌着满满的钻石、代表无上荣耀的小王冠,还待在红丝绒布面盒子里发着光,也在保险柜中。王俊拿东西的时候瞥到了它,心里又是针扎一般的难受,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抚摸了它一会儿。
凯文逊没让王俊独自面对这样的残局很久,不一会儿,就有人在外面敲门,却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王妃殿下!”
“云可?!”
王俊叫了起来,只见赵云可推开了门,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看到王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殿下!恕属下无能,让您受委屈了!”
“快起来起来!”王俊张开双胳臂把他紧紧地抱住,伏在他的肩上,无比庆幸道,“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我真不敢面对您……”赵云可喃喃道。
那日俞格来劫持王俊,赵云可和叶轻眉与蜥蜴军大战,最后关头,长相貌美的叶轻眉到底是个alpha,故意伏在了昏迷不醒的赵云可身上,让他躲过了一劫,而他自己,则重伤不治了。
“殿下说您一直问我们的去向,我在养伤……”
凯文逊偷偷地从门口往里望,偷看王俊的反应,看他还生不生气。
他一直想等赵云可再好一些才带他来见王俊,免得王俊伤感,可今天跟王俊大吵一架,他就顾不上别的了,赶紧派人把赵云可送过来。
夜里王俊背对着他睡觉,他故意把王俊翻过身来,搂紧在自己的怀里,用力亲吻他。王俊蹙着眉,没有睁开眼睛,但仍旧温顺地任他施为,没有推开他。
他一直喜欢的就是王俊的温柔,恰当的聪明,恰当的傻,恰当的钝感力,恰当的糊涂,可以让他很省心也很省力,他也因此很怜惜王俊。
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变,需要的东西,只是时间。
第二天早餐过后,王俊仍旧说起想回医院,还说赵云可伤势很重,需要在医院里静心修养,他也想在一旁陪着。
凯文逊很忙,正是多事之秋,阎世雄大兵迈进驻地,无暇他顾,有些迟疑,不想去医院来回来去地接王俊,可玛格列特公主却以为王俊是想打掉孩子了,连忙说她会去接送王俊,让凯文逊放心。
凯文逊依旧站在医院门口,目送着王俊走了进去,并撂下了一众亲信护卫兵,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
王俊登录了民政局网站,细细地看里面的条例,试图弄懂什么是冷静期时,方倾告诉他,皓南岛来电话了,一次又一次找他连线。
王俊拨弄了很久,才把电话打到了前方战斗区,皓南岛。
“喂,王俊吗?”尹瀚洋问道。
“嗯,瀚洋。”王俊忽然鼻子一酸。
“你过得好吗?”
“……不好,”王俊猛眨着眼睛,往天花板上看,闷闷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尹瀚洋有些郁闷地说,“反正我就是知道。”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可王俊就是听懂了。
自从索明月从驻地赶回皓南岛,告诉他王俊回来了,真的怀了宝宝之后,尹瀚洋心里就像是有个事似的,一直放不下。
“等我去接你。”尹瀚洋道。
“你走不开,”王俊道,“等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