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居所。
郑科坐在高位上,紧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与昔日的狂傲,完全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
而刘然也坐在椅子上,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的呆着,任凭郑科闭眼养神。
直至许久,郑科才睁开了双眼,望着刘然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最终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好似将他的心神都叹出一般,魁梧的身躯,好似凭空矮了几分,怒吼一声道:“刘然,你是来嘲笑我的么?若是如此,你大可看着老子。”
听着郑科的怒吼,刘然面不改色,只是这怒吼之中,刘然听出无往日的中气,以及威严,郑科再也不能为他带来如履薄冰的感受了。
“郑指挥使言重了,我并无嘲笑之心,”刘然看着郑科平静的说道。他确实从未有过嘲讽郑科的心思,曾经的他的确把郑科视为大敌,也因此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只是不知何时,就再也没有把郑科放在眼里,他的敌人也不再是郑科,也不是辛兴宗,更不是拘束于个人,而是这荒唐的世道。
这个荒唐的世道,才是所有底层的敌人,而不是所谓区区的个人,这些个人组成了一个个压迫的世道,然而单独的个人,何尝不是被世道的洪流裹挟,郑科毋庸置疑不是好人,他的所作所为,刘然也感到了不耻,不过对方也只是时代的棋子罢了,如今这枚棋子也差不多被抛弃。从辛兴宗答应,将其余几人提拔之后,郑科已然被他所放弃。
的确,郑科这种走狗,在辛兴宗看来,也是不值一提,区区武勇而已,西军之中缺乏么?并不缺乏,没了一个,再从别处就招募就好。在刘然看来,个人武勇的确在这个世道并不罕见,如郑科这般,在整个西军之中如过江之鲫。
“辛寨主命王当成为都头了,”随后刘然把其余几个人,升为军使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郑科。
听着刘然的话,郑科惨然一笑,这些人他都知道是谁,王当和刘然有同为斥候的经历,也有着被刘然所救之事,更是成了他的麾下一同去河州,在适才拔刀相向的人里面也有他,赫然是刘然的铁杆,而今成了都头,其余几人要么是刘然的麾下,要么就是和刘然亲近之人。如今成了实权的军吏,显然可见,第玖指挥未来是何人说了算。
有了这些还不算,还有一个比他还要强悍的呼延通为刘然的死忠,在方才呼延通那话,他也听见了。
如今的他,俨然成了辛兴宗的弃棋。
过了许久,郑科干涩道:“你这还不是来看老子的笑话。”
说罢,郑科猛然起身,凶恶的看着刘然,咆哮道:“刘然,恭喜你啊,将老子踩在了脚下。”
听着郑科的咆哮,刘然并无任何快感,唯有的只有一丝乏味,是的,乏味,他并不想去做何争权夺利的事,更想在太阳底下躺在椅子上,舒服的睡一觉,不过这个世道并不允许罢了。
他望着郑科,平静道:“郑指挥使,这便是你想说的么。”
郑科大手拍在椅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愤怒道:“这就是老子想说的,你成功了,现在你是第九指挥的头了,你可以决定谁生谁死,你也可以鞭挞任何人,甚至是我!”
刘然笑了一声,随后冷冷看着郑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死死盯着他。
被这目光所盯着,郑科初时浑然不在意,但到心中略有异样,直至现在分外难受。这是为何,郑科想不明白,只知道他极为厌恶,忍不住的他也狠狠的看了回去,但却并无任何用处,他始终能感受到刘然眼中那道看不清的压力,这目光让他不禁败退。
收回目光的郑科,低下了头颅,他内心动摇了,不再是之前狂傲的郑指挥使,更像是一头斗败了的丧家之犬。
见郑科垂下头颅,刘然豁然起身,来至郑科身前,“我已和辛寨主说了,明日起整改军法,不可肆意鞭挞士卒。”
闻言,郑科猛然抬头,他难以置信会听到这话,这比他失去了权柄还要让他难以相信,他戎马半生,杀敌无数,为的是甚,就是因为可翻身做主,唯有翻身成主,才能从其余人身上寻找失去的一切,或是自尊,或是满足,阶级法已然成了他的信仰,这也是他大半生所信奉的,只要不断往上爬,他就可主宰他人,其余人会恐惧的看着他,会跪在他面前。
“刘然,你说甚!”郑科猛的起身,震惊的看向刘然。
刘然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看着郑科,述说招刺后的一幕幕,有和张平亮被郑科鞭挞,有辛兴宗分发赏钱被剥夺,亦有被郑科逼迫,不得不与康随比试,将手中杀敌的弓矢对向自己的同袍。一件一件的全部述说,更有血战之后,郑科等人带人躲至山中,留下他们一群无上级管辖的散兵游勇,独自对抗势力庞大的蕃人,以至活下来之人,不超过十人。
听着刘然的话,郑科并不明白,在他看来这又何,他也是这般过来的,他也是如此,其余人也是如此,都是这样。
望着郑科不明白的神色,刘然笑了笑,是的,郑科也不明白,郑科曾经也是他们底层中的一员,但现在的他,绝对不会明白的,只会将这些当作理所当然,当成至理,这就是时代的洪流,有多少人可以逃脱时代的洪流?无论好坏,时代的烙印,会刻在每个人的心中。
刘然平静的看向郑科道:“郑指挥使,你还记得你为何招刺,招刺的往事么?”
郑科嗤笑一声,并不打算回答。然而大概是刘然的目光,太过于凌厉,让他不由自主的回忆往昔的记忆。
他记得一名凶悍的少年的长相,曾经被乡里到处厌恶嫌弃,只因为人平日里自负悍勇,对任何人一言不合皆报以拳脚,吃东西不给钱,更是稀松平常,直至听闻党项来犯,杀戮无数,其中就有他从军的兄长,此后他便怒而从军。
想到这里,郑科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些场景抛出脑海,他凶狠的看向刘然,“刘然,你究竟要作甚?”
刘然平静道:“今日所为何事,郑指挥你与我心知肚明,不过仅限于今日,明日之后你还是指挥使,我还是都头。”
说罢,刘然踩着步伐,徐徐离开。
独留下郑科一人在疑惑,不过他明白,刘然似乎并不是来嘲讽他的。
虽不是嘲讽,但郑科依旧觉得内心无比疼痛,他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