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明野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比较极端。
一方面,天菜的debuff从身上移除了,他的操作技能就有了质的飞跃。之前他总是背着这个沉重的负担,为了防止在比赛中“害人害己”,不得不精益求精,把每个步骤都做到极致的精细和准确。
如今他不用顾忌天菜在他脚下挖的那些坑,又经历了那么多阶段性任务的磨砺,自然比从前的他要强得多。这就像在腿上绑着沙袋跑步,刚开始会不堪重负、寸步难行,等他在这种条件下都能健步如飞,再拿下沙袋的死后,寻常的跑步早已变得轻而易举,甚至能够突破原本的桎梏,达到全新的境界。
另一方面,超忆的debuff从天而降,给他带来些许便利的同时,也制造了巨大的困扰。
请假的这三天,薄明野没有解决超忆debuff带来的问题。
他解决不了,只能强迫自己与它共存。
降噪耳机里的音乐可以稍稍转移他的注意力,但并不能屏蔽掉那些令他不适的嘈杂。那些不是纯粹的“声音”,而是承载着各种信息的数据流,而他就像是一个无法停止工作的信息声呐,只能不断地被动接收。
原先他想着,可能只是刚开始不习惯,等慢慢习惯了这种状态,或许就会好很多。
显然是他太天真了。
长时间处于这种环境中,他的神经无法得到放松,每时每刻都必须绷紧,否则就会在无限延展的数据流中迷失。表现在外部就是走神、发呆,没办法在一件事上集中注意力。例如刚才那场游戏,他明明做了充足的准备,试图让自己充分投入进去,可要处理的信息实在太多了,到后来还是出现了精神涣散的现象。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激昂动感的音乐中突然混进了清脆的提示音。
薄明野拿出手机,看到刻舟的头像在屏幕上跳动。
对方打来的是视讯,但他选择了仅接通语音。
头上冒着虚汗,脑仁一抽一抽地疼,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不会太好。
薄明野清了清嗓子,调整好状态:“喂?刻舟?”
刻舟问:“怎么不开视频?”
薄明野含糊回应:“还在队里训练,这边人多,不太方便。”
“对哦,你说你今天复工来着。”刻舟关切道,“身体都好了?那些小崽子没给你添麻烦吧?要是他们不听话,你告诉我,我刻教练帮你好好调|教调|教。”
“没有,都挺好的。”薄明野笑说,“倒是你,今天不是有商业赛吗?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哦,也没什么事……”刚刚那会儿刻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莫名感到心慌,但是具体怎么了又说不上来,于是他很自然地归结为,“嗯……可能就是有点想你了。”
被这么直白的情话击中,薄明野一时心旌摇曳,短暂地忘记了烦恼。
耳机中传来一阵欢呼。
薄明野清晰地接收到那些数据,是很多人在高呼“极昼!极昼!”“kezo!kezo!”
同时他也听到江达岭在催促:“kezo你干什么呢?到处在找你!”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那人在比赛间隙偷摸给他打电话的模样。
薄明野温声道:“嗯,我也有点想你。”
大概要被人拽着上台了,刻舟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我要上台打比赛了,我们回头再聊。你也加油啊,我等着你们打进联赛!”
电话挂断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薄明野觉得头疼似乎缓解了些。
休息了半小时,薄明野摘下耳机,回到战队训练室。
队友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各干各的事。
俞舍奋笔疾书,像是在做作业。
岳炎开着电脑玩扫雷,他有点魔怔,刚去研究了一下薄明野进步神速的原因,看到他之前跟kezo玩扫雷的录屏,于是自己也来付诸实践。由于他的计算能力很强,几乎不用思考就能判定雷区和数字,所以玩起来飞快。
秦镜在回顾刚才那场战局,专门挑了薄明野的视角观看。他还没想通,怎么这人感冒一场,回来就变得这么强了。
何清怡抱着手机双眼放光,脸上挂着奇异的笑容,手指如飞地打字。
万霖飞杵在那儿,坐着比秦镜高大半个身子,在网上看篮球比赛。
朱墨如一块小肉团摊在桌面上,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像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薄明野走到前方,对他们说:“我们来复盘一下刚刚的比赛。”
大家立刻坐直了身体。
他们都很好奇薄明野那如有神助的状态是怎么回事。
薄明野正要开口,忽然皱了皱眉。
琐碎的数据流在他耳边嗡嗡缭绕,他顿觉心烦意乱,扫了一眼众人,忍不住道:“抱歉,在复盘比赛之前,我要先说一下你们身上的问题。”
嗯?什么问题?
大家迷茫地互相看看。
薄明野鼻尖嗅了嗅,最先指向岳炎:“半小时抽了两根烟,你最近是不是烟瘾见长?你现在还未成年,抽什么烟!之前看你就是摆个架势,我就不说什么了,现在怎么的,真丢不下来了?我告诉你岳炎,烟瘾犯了容易分神和手抖,刚刚那局比赛里的失误是怎么回事,自己心里没数吗?趁早给我戒了!”
岳炎没想到队长会突然说起这个,下意识地问了问自己身上的烟味。刚刚是出去边吹风边抽的,感觉味道散得差不多了呀,这也能闻出来?他最近训练压力大,害怕跟不上其他队员,有时候心里烦了就会抽两根,没想到薄明野早就注意到了。
被这么教训,他只能讷讷点头:“知、知道了薄队,我这就戒掉……”
薄明野又转向秦镜。
后者一副“老子这么强你敢有什么意见”的表情,下巴扬上了天。
薄明野目光下移:“秦镜,你那个新买的坐垫,上面是装了轮子吗?每次打着比赛,一激动它就往下滑,你还有强迫症,要非要去扶正。左手键盘右手鼠标,你哪儿腾出来的手扶坐垫!我给你个建议,要么用绳子把坐垫绑在椅子扶手上,让它固定住,要么就在比赛的手把它粘在你的屁|股上,保证它不往下滑!”
秦镜气得跳脚:“这你也要管?”
薄明野冷哼:“我不管能行吗?我不管你正式比赛的时候出溜到桌子下面怎么办!”
“我……”秦镜一时语塞。
“还有你,何清怡。”薄明野直言,“以后训练和比赛时间禁止带手机!我不管你闲暇的时候在看什么发什么,打游戏就好好打!不要东想西想的!电竞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偷摸玩手机,我就……”
“你就怎么样?”何清怡不服气,“薄队你不能侵犯我隐|私!”
“我就去超话拆逆你的cp。”
“……”何清怡瞠目结舌,这要怎么拆逆啊?等等,薄队都知道了?那我岂不是舞到正主面前了?正主亲自下场拆逆?那我岂不成了罪人!
何清怡瞬间乖巧:“好的队长,都听你的。”
之后是万霖飞,他已经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态度尤为端正:“薄队,你说,我改。”
薄明野叹了口气:“你还好,没他们那些臭毛病,但是打游戏的时候你不要那么谨小慎微,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还有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所有反应都必须要做到完美配合的,你作为一个辅助,自我保护也很重要,不要纠结于偶尔的失误,眼光要放长远一些。”
万霖飞郑重点头。
说道朱墨,此刻他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薄明野劝道:“少喝点奶茶,没见过一天要喝四杯奶茶提神的。你这个外卖到了,分给其他人喝一些,今天只能喝两杯。”
朱墨苦着脸说:“啊?薄队,你就让我喝吧,我不喝整个人都没精神的……”
薄明野道:“不急于一时,慢慢减量。建议你少喝含有茶多酚和咖啡因的饮料,你对这些成分敏感,所以会产生依赖性。喝多了会导致你的神经系统过于兴奋,喝少了会导致你反应迟钝,为了你的健康和战队的利益着想,少喝点。”
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朱墨还是认真听进去了。
俞舍坐直了身体,举手发言:“队长,我有什么需要改正的吗?”
薄明野慈爱地看着他,笑说:“你没什么,继续做作业吧。”忽而又想到一点建议,提醒道,“对了,虽然我不太懂你那些高深的物理题,但是我能看出来你答题省略了很多步骤,这种习惯不太好,有时候正确解法就藏在这些步骤里,你不列出来,自己也容易乱,对吧?”
俞舍简直对他佩服极了。
很少有人能跟他探讨物理领域的!薄队长怎么知道他那道卡了三天的题目是因为省略了关键步骤?昨天杨叔叔也是这么跟他讲的!
聊完这些,薄明野这才说:“好了,现在开始复盘。”
打完刚才那场,他就已经把所有作战细节记载了脑子里,连观战影像都不需要打开,就将每个人的优势和劣势分析了一遍,提出了改进方案。
复盘会过后,秦镜恍惚着问他:“你是领略什么电竞道吗?怎么变这么厉害了?”
薄明野捏了捏睛明穴:“有得必有失,悟道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说的是真话,可惜秦镜当他在开玩笑,揶揄道:“你是不是跟kezo那个傻子吵架啦?感觉心情不大好么,从没见你这么训过人。”
路过的何清怡伸长了耳朵。
薄明野摆手:“没有的事,是我自己压力比较大,情绪不稳定。”
何清怡放心地离开。
结束一天的训练,薄明野戴上降噪耳机休息,脑中纷乱。
对刻舟而言,这个赛季是他人生最重要的节点。
他不想让任何事情影响刻舟的状态。
备战联赛再紧张,这个年还是要过的。
年三十那天,所有员工和学生都回家了,只有薄明野留在了银帆。
他父亲早年间在一次工厂事故中不幸遇难,母亲也在几年前因病去世,老家的亲戚也渐渐疏远,有很多年不再往来了,所以他并没有回家过年。
城区禁燃烟花爆竹,园区里的公司和上铺也都关门歇业了,这里显得非常安静。
然而这样的安静不属于他。
他把自己关在一个空房间里,让黑暗笼罩,可还是觉得吵,整个世界都很吵。
小客厅里的挂钟在一秒一秒地运转,齿轮的每次转动都有复杂的数据产生:过路的行人,草丛里的蚂蚁,脑子里的记忆,想要摒除这些杂念太难了。
他已经好几天无法真正入眠。
有这么一刻,薄明野都想放弃了——
不如就放逐自我意识,任由它被这些数据之海淹没吧。
还有什么挣扎的必要呢?
这些东西日复一日,只增不减,总有一天会撑爆他的脑容量吧?
实在是太累了。
他不想思考了,也不想去支配它们了。
要不就,放弃吧……
就在他精神逐渐涣散,准备放纵意识远去时,忽然有一道光线照了进来。
这个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
那条光线笔直而明亮。
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明野,你在吗?我来陪你过年啦。”
如同有块磁铁入侵,周围的一切嘈杂都被同极相斥。
随着这一声呼唤,薄明野倏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