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管家更加惊骇:“老爷三思啊,老奴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可要是老爷您也葬身火海了,又怎么知道那昏君会怎么办?”
被柳府管家这么一说,柳大善人不禁瞪了管家一眼,恨铁不成钢的训斥道:“你是自小跟着老爷我一块儿长大的,又怎么能看不明白这点事儿?”
“送钱老爷、李老爷和张老爷他们上路是真的,可是咱们葬身火海这事儿又岂能真这么办?你不惜命,老爷我还惜命呢!”
柳管家讪笑着说道:“毕竟涉及到了老爷,老奴这不也是关心则乱嘛——那老奴回头就安排安排?”
柳大善人嗯了一声,吩咐道:“不是回头安排,是马上就去安排,无论是大少爷和二少爷他们出海的事儿,还是送那三个老爷上路,包括咱们葬身火海这事儿,都得马上安排。”
待管家躬身应下来之后,柳大善人又接着吩咐道:“对了,你家的两个儿子,如今也不小了吧?回头让他们跟着大少爷和二少爷一起出海吧。”
管家躬身道:“是,老奴多谢老爷恩典。”
柳大善人这才嗯了一声,吩咐道:“行了,去吧。”
只是等管家回到了自己家的院子,把事情跟两個儿子说了之后,两个儿子却不乐意了,小儿子仗着得宠,更是直接了当的开怼:“凭什么?凭什么咱们家就得世世代代给他柳家当奴才?”
“眼下这些破事儿可都是他柳家自己折腾出来的,现在柳家准备出海跑路,凭什么还得带上咱们家?”
“爹,我看您老人家也是老糊涂了,您也不想想,那奥斯曼跟那个什么神圣罗马帝国能靠的住吗?”
“就凭他柳家一直以来的作派,要说他们把神圣罗马帝国跟奥斯曼都玩废了还差不多,你还指望他们能把神圣罗马帝国跟奥斯曼扶植起来,达到能跟大明抗衡的地步?”
大儿子也跟着说道:“没错,咱们现在留在大明,哪怕官府出手清算咱们,那也得按照大明律的规矩来,而眼下这些破事儿都是柳家自己折腾的,咱们家只是传个话儿跑个腿儿,怎么着都罪不至死。”
“可要是跑到了奥斯曼跟神圣罗马帝国,那就等于是主动放弃了大明的户籍——咱们且不说那些蛮子们抢破了头也想弄到的大明户籍有多珍贵,咱就说没有了大明户籍,您觉得大明还会按照大明律来处置咱们?”
“真要是到了那般地步,等待咱们家的可就是灭门之祸呀,彻彻底底的灭门!”
管家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直到过了好半晌后才长叹一声道:“为父也知道老爷做的不对,可是柳家……柳家待咱家不薄!”
“从老太爷开始,咱们家就一直跟着柳家,你们两个之所以能读书识字,也是多亏了柳家老太爷点头,倘若咱们这时候弃柳家而去,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说到这里,管家又咬了咬牙,说道:“为父想着,这一次你们把大公子和二公子都送出海,把他们两个都安顿好,也算是尽了主仆之宜,以后哪怕咱们再回大明来投案自首呢?”
管家的二儿子忽然开口问道:“主仆之谊?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爷爷他老人家当年还曾经说过,咱们家原本也是有地的,只是遇到了灾年,这才把地卖给了柳家。”
管家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正是柳家当年买下了咱们家的地,才让你爷爷他们勉强活了下来。”
二儿子却呵的冷笑一声,说道:“历朝历代,凡是遇到了灾年,官府都会赈济百姓,怎么到了他大清的时候就不赈济百姓了?”
“儿子最近在城里的书馆当中看了些书,也翻了些县志,您猜我发现了些什么?”
不等管家回答,二儿子便自顾自的说道:“咱家遇到的那个灾年,建夷朝廷原本也拨了些银两用来赈济百姓,只是从国库出来之时便被漂没了五成,等到了省里之后又漂没了两成,府里再漂没一成,等经过了县里之后,最近真正用来赈灾的就只有区区的半成不到。”
“原本还能用来购买糙米,勉强能让百姓活下去的赈灾银子,到后来竟然连糙米都买不起,甚至连掺麸子的钱都嫌勉强,最后就只能往麸子里面掺沙子。”
“恰好,那一年,柳家的家产忽然就多了起来,又势趁收了许多土地,这才从一个乡下的土财主摇身一变,成了十里八乡闻名的大善人。”
管家脸色一变,喝问道:“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管家的二儿子呵的冷笑一声,说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柳家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在县志里留下了蛛丝马迹。”
“倘若现在依旧是大清的江山倒也罢了,毕竟常人是看不到县志这东西的,可是现在是大明的江山,县志这东西就摆在书馆里,任谁想看都能看的到!”
“到这个时候,您老人家还认为柳家对咱们家有恩?”
管家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的道:“不可能,不可能,柳家一向良善,咱们家也是多亏了柳家,要不然,只怕你们的太祖父和祖父早就饿死了,你在胡说,胡说……”
管家的二儿子哼了一声,却也不跟管家辩驳,反而又自顾自的说道:“还有,我等原本是汉家子,是建夷入关之后才被迫剃了头发,换了衣衫,不知有多少汉家子心心念念的想要反清复明,唯独他柳家死心踏地的跟着建夷混,甚至不惜把自家女儿送给建夷玩弄。”
“可是,父亲莫不是没有听说过大同,济南,广州,四川,江阴,扬州……嘉定?”
一连串的地名,从管家的二儿子嘴里说了出来:“整个大同,最后只剩下五个活口,整个四川被屠戮一空,这等血仇,纵然咱们这般升斗小民不记得了,可是他柳家也不记得了?”
管家顿时大怒,喝道:“一派胡言!四川是张献忠所屠,跟大清又有什么关系?”
管家二儿子道:“好,既然父亲愿意相信四川是张献忠所屠,那儿子倒是想要问问您老人家,张献忠在四川屠了多少人?”
管家道:“六亿!”
管家二儿子哈哈笑了一声,反问道:“六亿?大清素来有康乾盛世之说,然而这所谓的盛世之下,百姓丁口也不过是三亿左右,那崇祯年间的四川,又哪儿来的六亿百姓?”
管家顿时就被噎住了——如果整个四川有六亿人,那当时的整个大明该有多少人?六十亿?
倘若真有六十亿人,建夷别说入关了,就算是一人一口吐沫腥子,也足以淹死辽东的建夷了!
管家的二儿子又接着说道:“还有,张献忠入川反抗清军,那他得是有多蠢,才会把整个四川都屠戮一空?留着四川的百姓,把他们强拉壮丁,让他们跟清军去打仗,征他们的税,收他们的粮,不比把整个四川屠戮一空要强的多?换成是您,您会怎么做?”
“还有,建夷说张献忠屠了四川,可是四川那边反倒有许多张献忠的庙,这事儿又该怎么说?还有,建夷说张献忠留下了什么七杀碑,可是据儿子在书里看的,张献忠留下的碑文分明是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还有,建夷说崇祯皇帝当年屈杀了袁崇焕,可是儿子翻了书馆当中的书籍,却发现袁崇焕以五年平辽之说欺君罔上先先,擅杀东江镇总兵毛文龙,又数次暗中与建夷媾和输粮,致使建夷绕过喜峰口,叩关京城,崇祯皇帝杀他,他又有什么好冤的?”
“您老人家要是不信,您可以自己去书馆里面去看,无论是大明的那些史料,还是大清的那些史料,又或者是大清修的《明史》,书馆里面都有,您老人家可以互相对照着看。”
“然后,您就会发现,《明史》究竟有多可笑了。”
管家有心想要辩驳,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然后继续沉默。
管家的大儿子也跟着劝道:“您老人家对柳家忠心是不假,我跟二弟豁出这条命陪着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您得为您孙子想想啊,他才一岁多,刚学会走路,刚学会喊爷爷,您忍心让他陪着咱们一起去死?”
管家的二儿子又接着说了一句:“若父亲要以忠义来说我,那我倒是要问问父亲,忠于朝廷和忠于柳家,孰轻?孰重?”
被两个儿子这么一劝,管家顿时就迷茫了。
如果二儿子说的是真的,那柳家就不是对自家有恩,反而有仇,更可笑的是自己还忠心耿耿的替仇人考虑后路。
转念之间,管家又想到走路还不甚稳当,一边歪歪扭扭向自己走来一边喊着爷爷的小孙子……
沉默了好半晌后,管家才咬了咬牙,说道:“那依你们两个的意思,咱们不走了?”
管家的两个儿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大儿子干脆开口说道:“咱们为什么要走?放着好好的人不当,难道非得要跟着他柳家跑去海外,然后接着给他柳家当狗?”
二儿子也开口道:“咱们当然不能走,不光不走,还要主动出首——儿子愿意把所有的事儿都担到自个儿的身上,您老人家好生养老,大哥好生照顾家里的孩子,等儿子出来了,咱们再一家团聚便是。”
大儿子冷哼一声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你也不想想,你才多大?你能担的起什么事儿?就算要担,也应该为为兄来担,还轮不到你个小屁孩儿!”
眼看着自家两个儿子在争着互相担责,管家颇为欣慰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心酸。
“都住嘴吧!”
管家喝斥道:“若是要一同被问罪,那也跑不了你们,你们可想好了?”
管家的两个儿子再次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的答道:“想好了!”
二儿子性子急,当即便直接说道:“儿子宁肯留在大明,哪怕就是被杀了头,也好过跟着柳家去海外继续当狗要强的多!”
大儿子倒是稳重一些:“虽说大明现在还有株连之制,可是咱们家的这点事儿,也根本就不够株连的,朝廷也未必会把咱们当回事儿。”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咱们父子三人一同上路,慧娘跟贞娘还有家里的孩子却不会受到牵连,纵然不能再科举为官,不能再从军,可是该分的地不会少,该有宅基地也不会少,总归还是能读书的。”
“光是这些好处,便已经是很多蛮子们盼都盼不来的了,咱们又岂能再奢求更多?”
听着自家两个儿子都是这般说法,管家便点了点头,说道:“也罢,既然你们两兄弟都决心不走了,那咱们就不走了。”
“只不过,这个责可不是你们想担就能担的,毕竟你们才知道多少事情?要担责,也该由为父来提,你们两兄弟若是不被牵连,便好生照顾着家里,若是被牵连了,你们也就认命吧。”
听到管家这么一说,管家的两个儿子顿时就激动了起来,二儿子更是低声叫道:“果然,我爹还没有真正的老糊涂,是条汉子!”
管家脸色一黑,正想下手教训教训这个不孝子,心里却忽然涌起一阵舍不得的感觉。
毕竟都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了,父子三人说不定哪天就要一起上路,这时候再动手教训……
叹了一声后,管家干脆望着两个儿子说道:“老爷今天还吩咐我说,让我安排几个家生子,去把钱老爷、李老爷跟张老爷他们都做掉,现在……”
管家的大儿子冷哼一声道:“咱们为何还要给他柳家做这种肮脏事?这岂不是给咱们自己找麻烦么?”
“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既然咱们已经决定留在大明不走了,那倒不如主动去找官府告发,顺带着把消息告诉钱老爷跟李老爷、张老爷他们,也好让他们有所防备,以免遭了柳家的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