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伤痕像场大火，把火烧焦难以复活。
严煊把之前发生的几件事和之后打算做的几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齐明宇，然后跟他要了半碗白粥、几粒退烧药和一张床。齐明宇很爽快地让出了自己的休息室，给严煊量了体温，测了血压和心跳，看他把药吃下去，慢慢睡着后，关门离开。
没有问，也没有答，严煊没打算把齐明宇扯进这件事里，齐明宇也没有硬要帮什么忙的意思。他是齐家二少，齐孙两家在上一辈当中有姻亲关系，他的难处严煊懂得，齐明宇什么都没说，是认为说多了反而见外，能帮则帮，此处不需表什么决心，或者做什么保证。
他不需要，严煊也不需要。
嗡嗡嗡。
不算特别大的休息室里安安静静，忽然的手机震动声显得特别突兀，严煊好不容易睡着，大概也就五分多钟，这会儿一惊，硬生生从睡梦中醒来。来电话的是孙东擎的秘书，说孙东擎下午临时有个活动，问他之前约好的见面，是改以后，还是提前。严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提前，孙东擎的交际应酬很多，改以后也不知道要改到哪一天，而潘梅那边根本一刻都等不了。
撑着床坐起来，齐明宇给他吃的药有安眠的成分，药效才刚起，他头晕的厉害，一个起床的动作，就搞出了一身虚汗，更别提什么开车离开。实在没办法，他撑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让齐明宇开车送他过去，他只能抓紧时间在车上睡会儿。
齐明宇说他真心作孽，他说早见完了也好，可以回家安心睡觉。齐明宇对他口中的安心表示不信，严煊笑而不语，心照不宣，彻底安心还早得很，但见了孙东擎，让他点头答应牵制潘梅，他应该会安心不少。
“严先生请进，孙董已经在等你了。”
秘书再次引他进入孙东擎的办公室，第二次来，不觉有些熟门熟路，严煊在进门前把手机调成静音，也因此错过了黎妍的电话和短信。孙东擎看他进来，指了指办公桌前面的椅子，说了声坐，严煊依言坐下，孙东擎看了看手表。
“你来的比电话里说得晚，所以我们大概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交谈。”
齐明宇为了让他可以多睡一会儿，绕了路，降了车速，来晚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以他之前的状态，根本没办法跟孙东擎进行交谈。
“孙董的时间宝贵，我并没打算占用太多。”严煊尽量坐直，虽然比起潘梅，孙东擎多少让他轻松一点，但他现在的状态不如上午。
“是来跟我说妍妍的事，还是温情的事？”孙东擎的精明自然不言而喻，直切主题，并不避讳。
“我要说的事，孙董大概心里有数，也就不绕圈子了，恕我直言。潘夫人找妍妍喝茶，拿黎放的安危威胁她远离你的视线，但妍妍没答应，之后会发生什么，妍妍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温情，这里孙董的态度很重要。”严煊拿出谈判的口吻，挑些关键词语来说，孙东擎不同于潘梅，想要超越他的气场和威慑力几乎不可能，如果能达成共识，让他真正意识到不闻不问的后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我的态度？”孙东擎反问，并非不懂，而是试探。
“坦白说，孙董会不会后悔当年的缄默？”严煊沉下眼神，像是并不在意这句话多么尖锐，也不担心这句话会不会惹怒对方，甚至继续说道：“潘夫人的所作所为天知地知，孙董也应该知道，我想我不用多说什么，也不必教孙董之后该怎么做。”
“……”孙东擎略微沉默，空出来的几秒钟里，万事万物犹如凝结，面对面，无形的压力重如泰山，孙东擎的深沉，即便是严煊也看不懂多少。
“妍妍，有可能是我和温情的女儿。”
沉默之后，孙东擎慢悠悠地吐出这句听起来和之前毫不相干的话，然后又是沉默。严煊始料未及，如遭雷击，先是短暂地愣然，随即有什么在脑子里炸开，饶是他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也抑制不住晃了晃，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狼狈地低下头，试图遮掩脸上的煞白和眼底的慌乱。
“这件事，除了我和温情，你是第三个知道的。”孙东擎像是压根没看到这句话对严煊的冲击，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虽然温情不承认，我也还没进一步证实，但从时间上推算，应该八九不离十。”
“咳……”这一下猛击太过突然，来得毫无预兆，眨眼间无数念头涌到严煊面前，他努力咬牙想要强压下那些慌乱的假设，不停而反复地告诉自己，今天来是为了让孙东擎牵制潘梅，其他事以后再想、再说。
可是，再坚强，再硬撑，节奏也乱了。
喉咙里像是堵了棉花，让他说不好话，虚虚实实的疼痛在身体里急速蔓延扩散，眼里不断浮现温情的音容笑貌，他不信黎妍会是孙东擎的女儿，不信温情真的背叛了黎放，不信温情和孙东擎在十八年前就有了这样的感情纠葛，不信那个时候和黎放新婚燕尔的温情，会做出这种事情……
难道，潘梅并不是振振有词，而是真的……
这不可能！在他的记忆里，温情深爱着黎放，深爱着妍妍，妍妍绝不可能是孙东擎的女儿！这种事他没办法接受！一定不是真的！
“严煊，你想让我牵制小梅，却不知道我阻止的越多，小梅越觉得我心虚有问题。我可以找她谈，跟她说我不可能对个小丫头动心，但她不会听，在她眼里，妍妍就是第二个温情，而这样的状况，不正是你们制造出来的吗？”孙东擎无视着严煊的脸色和异状，他当然心知肚明这个秘密对于严煊来说，是何其的难以接受，但他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加重着空气里的负压，手中的棋子举起放下，几个转折后，将军！
“孙董……”情况急转直下，完全被动挨打，严煊几乎毫无招架之力，眼见就要如此惨败收场，但他不肯。咬了咬牙根，严煊用所剩不多的意志力，努力去想黎妍，想她的笑容、她的拥抱、她的温暖、她的重要……然后当着孙东擎的面，抬起手摸到上腹痉挛发硬最厉害的一块区域，狠狠摁了下去！
“呃！”
“你……”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需要冷静。
短促的闷哼后，严煊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机会稍纵即逝，没有得到孙东擎的共识，意味着妍妍将在危险中度过之后的每一天，他还有话要说，在来之前，他准备得很充分，思考过孙东擎会说的话，他要怎么应答，怎么反驳，怎么最终让他点头，让他不再“纵容”潘梅，袖手旁观……
孙东擎眯了眯眼睛，没再步步紧逼，总算给了严煊喘口气的机会。
眼前的一切，让孙东擎不禁比对起十年前的严煊，那样情绪激动地冲进他的办公室，踢歪了椅子，拍打着桌子，指着他的鼻子，要他远离温情，不要再玩弄温情，给她带来伤害。最后被保安强行拖走的严煊，依旧挺胸抬头，不见一点收敛，叫嚣和鲁莽让他低看，果不其然，最终也没能保护好温情，结局那样的悲惨……
而现在，严煊坐在他面前，第二次不惜以自虐的方式让自己冷静，在崩溃的边缘维持清醒。十年的光阴，在严煊身上虚长的并不只是年岁，坎坷让他变得更强，这方面孙东擎不禁再次感慨，假如十年前就有这样的严煊，该有多好。
“孙董可以做的事分明很多，咳咳……”剧痛面前，慌乱总算褪去，严煊缓慢而吃力地再次坐直，不去理会脸上的冷汗和所有外在的虚脱，凝聚起漆黑的眸光，直直看向孙东擎，“比如监听潘夫人的电话，盯着她的行踪，知道她要做什么，在她做那些会伤害妍妍的事情之前，给我们一些警示。”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小梅是我的夫人，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
“那你就爱她，爱你的夫人，不要冷酷到连个号码都不存……咳咳，让她整天胡思乱想，做出那些令人发指的事情！”
“……抱歉，我没办法爱她，再勉强也没用。”
“那你爱妍妍吗？或者，说到底，你爱的人只有你自己吗？”
孙东擎再次沉默，严煊的话和温情的话重叠在一起，这样的指责，他要欣然接受吗？
“孙董，时间到了，陈总的车子已经在楼下了。”
沉默间，秘书敲门进来，半个小时转瞬即逝，他们的交谈跌宕起伏，看起来还没结束，但严煊心里明白，对话已经完结，他能说的，基本都说了。
“你的话，我会抽空想想，今天先失陪了。”
这是孙东擎的最后回答，总算还有余地，不是最坏。
“咳咳……”严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孙东擎办公室的，只大概记得孙东擎的秘书一张担心的脸，反复问他要不要紧。
“我没事……”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无比难听。
走进电梯，他费力地拿出手机，看到了黎妍的电话和短信，短信上写着：怎么不接电话？赵婉怡昨晚偶然发现，“霸道总裁”竟然是孙东擎的贴身助理！
皱了皱眉，这样的消息放半个小时前或许会让他微微惊讶，但此刻他只觉得并没什么，之后只要调查，这件事是孙东擎的意思，还是潘梅的意思，或者是那个助理的意思，以及这么做的目的就好，比起这件事，黎妍的身世已经让他身心俱疲，无力应承。
“明宇……”
“嗯？结束了？谈的怎么样？”
“抱歉，还要麻烦你……过来接我……”
“你怎么了？声音怎么这样？你在那待着，我马上来！”
齐明宇很忙，当然不可能在这边等他半个小时或者更久，本来说好，齐明宇开他的路虎送他过来，打车回医院，然后他谈完自己开车回去。可是现在，他只能窝在自己的车上，疼得喘不过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想睡。
这句话像是魔咒般，萦绕在耳边，万箭穿心的痛，他说不出来。不想相信孙东擎，却深知他不是个会胡说八道的男人，想要相信温情，却又害怕面对她和孙东擎曾经发生过肌肤之亲的事实……
“严煊！”
“咳……你来了……”
“到底怎样！孙东擎揍你了？”
“呵……他不敢……是胃病犯了……”
“好了好了，别说话，我立刻带你去医院！”
齐明宇赶来，在汽车上找到严煊的时候，他还是清醒的，事实上齐明宇宁愿他已经毫无知觉地昏过去。汽车发动，快速驶向仁里医院，严煊不再说话，靠坐在椅子上，侧头看着窗外，很安静，安静得令人发慌。
齐明宇记得，这样的他，曾经出现过在七年前。
“喂，妍妍？嗯？你是小胖？”
“嗯，齐医生有事吗？妍妍正在舞蹈汇报，手机特意放我这儿，一直担心严煊老师……”
“等她忙完，你带她来仁里医院，阿煊在我这。”
“严煊老师没事吧？”
“嗯，你先不要告诉妍妍，让她安心上课，等过来再说。”
“哦，好，我知道了。”
挂断了电话，齐明宇看向病床上终于睡过去的严煊，不知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