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信她是自杀,就算你们都这么说。
“jack,东西印好了没?我赶着用……”
“很快,就快好了!”
“jack帮我把这叠资料送到十七楼,越快越好。”
“没问题,我马上就去!”
“jack,办公室的四个水瓶都没水了。”
“知道了,我一会儿去打水。”
嘈杂忙碌的办公室里,名为jack的年轻人被呼来喝去忙得晕头转向。
今年是他进盛愿传媒的第五个年头,作为“无后台无天赋无颜值”的三无青年,跟机遇自然也没有半毛钱关系,每天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办公室里的每个人打下手以及做公共部分没人做的事情,讲的好听是助手,其本质就是个打杂的。打杂打五年,说心甘情愿是不可能的,光辞职信他就写了五次……虽然一次都没递出去,毕竟当下社会不景气,跟这边薪酬待遇差不多的其他工作并不好找,所以“炒老板”这种爽歪歪的举动,他也就没事的时候自己想想。
“jack电话!外线,这边……”正忙着整理影印资料的jack忽然听到ada姐喊他,并且朝他摇着电话。
“我的电话?”作为业内的无名氏,亲戚朋友大多打他的手机,在公司接到找他的电话还是头一遭,jack迅速把资料摆好,将信将疑地几步小跑过去从ada手中接过电话。“喂,你好,我是jack,请问你是哪位?”
“咳咳……”电话那头先是一长串闷咳,jack不禁皱眉,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到对方用无比沙哑的声音说道:“别说话,听我说……”
“哦,好。”一时间听不出是谁,但习惯服从的jack下意识就答应了。
“我是严煊,咳咳……我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我回来了……所以请你把嘴紧紧闭上咳咳……”那个沙哑的声音显然不是跟他商量,说话时候的气场,简直跟手上拿捏着人质的绑匪一样,“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咳……你带张银行卡来远山公墓的管理大厅咳咳咳……”
“你是说……现在?”jack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下午一点四十五,这才刚刚上班而已。
“请假……”对方像是知道他的为难,一边咳喘着,一边继续说道:“公司扣你的钱咳咳……我双倍赔给你……”
“倒不是钱的事……”jack有些为难地垂下眼,又偷偷瞄了眼正在对着电脑忙碌的ada。
“咳咳,三年前我帮过你……现在报答我……快点!”对方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明白!不,请等一下……”jack被这么一喝,下意识站站好赶紧应道,随即又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电话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助人为快乐之本,他对自己说。
三年前严煊确实帮他弟弟找了医生看急症帮了大忙,他对自己说。
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他对自己说。
“ada姐,我忽然有点急事,要请半天假。”对自己说完三句话,jack硬着头皮跟ada请假,后者停下敲键盘的手,抬头看了他足足五秒钟后,板着脸说:
“去吧,以后请假至少提前半天。”
jack陪着笑脸,连着说了几个对不起,把影印机旁边的资料递给tony哥,然后灰头土脸地穿上外套拿了车钥匙,急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等他开着车进入到瓢泼的大雨里,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严煊为什么会找他?他跟那个才气和傲气成正比的家伙,五年里好像最多只说过五次话。而且公墓是什么鬼?好好的一回来就去公墓做什么?
问题一堆,但他那个充斥着各种杂事的脑子,一时间根本理不出任何头绪。
公墓管理大厅没有床,只有铁质的长条靠背座椅,胃和头都疼得厉害,严煊坐不住,于是不管旁人的目光侧卧在下来,略微蜷缩,面朝椅背。
中年女人劝不动他去医院,于是找了一圈,总算在犄角旮旯的柜子里找了件破旧的大衣想给他盖盖,结果……却被他嫌脏了。脏确实是脏了点,但这种时候换不下湿掉的衣服裤子肯定还是冷,有个东西盖盖自然好些,还管他脏不脏?
但严煊还是固执地拒绝了。
就这样,在严煊打完电话一个多小时之后,公墓管理大厅里冲进来另一个年轻人,只见他四下张望,很快在长椅上找到了侧躺着的“目标”,急匆匆小跑了过去。
“ray?你怎么淋成这样?”jack不禁吃惊,两年不见,这人一回来怎么这幅模样!
“你来了,咳咳……”严煊只是闭目忍耐不适,并没有睡着,听到动静不觉睁开眼睛,看起来还算清醒,但高烧让他嘴唇发干像是就要裂出口子,认出了是自己喊来的jack,他压着腹部吃力地从长椅上坐起来,轻轻低喘,样子糟糕透了。
“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jack不是瞎子,虽然跨进大厅的前一秒他还在腹诽这个任意妄为的家伙怎么怎么不管别人的意愿,但这会儿他已经担心地整个人都不好了,“不行,你现在这样得去医院,我……”
“咳咳,我的银行卡受潮用不了……你先帮我垫着钱咳,回头我会尽快还你……”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打电话给jack,“别说没用的废话……咳咳,快点去……”
“……”jack无语,虽然严煊的脾气在圈子里很出名,但他并不喜欢,所以要不是看在上次他真的有帮到他的份上,他才不会这么乖乖听话!
jack一边继续腹诽,一边拿过严煊递来的申请单去前台缴费,工作人员打了单子,跟他报了个数字,他的脸瞬间就绿了。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多少?”
“96800元。”
jack张着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银行卡,里面的积蓄结余总共才十万出点头,这么大的一笔钱,他跟严煊又不是很熟,万一给了回头不认账怎么办?
“那个,你是不是打错了?什么东西这么贵?”jack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想着还是再确认一下比较好。
“没办法,之前的太便宜,现在全换最好的当然花费多。”工作人员撇了撇嘴,把申请单还给他,“如果嫌贵,可以选其他的,或者不选。”
“……”jack接过单子,这次比较认真地看了看,严煊勾选了换最好的墓碑和最好的墓地,一年内确保日常清洁和描字等项目,并且在特殊需求栏里写了:每天送一束雏菊。
温情?
目光往上,看到死者的名字,jack心里一咯噔,这才想起刚刚死掉不久的温情以及严煊和温情非同一般的关系……
对对对!他怎么会把这一茬给忘了!难怪难怪,这样的话,所有问题他就想明白了。
“咳咳,给你……欠条……”思量间,眼前忽然递来了一张纸,上面写得清楚明白,但数字不是96800,而是100000,还说好按银行日利率给他计息。
“ray……”这样一来,jack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想想当初严煊帮他弟弟的时候,完全不像他这样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咳咳咳,应该的……拿着……”严煊把欠条塞给他,像是站不住般,又摇摇晃晃走回长椅坐下,那样子如同随时都会昏倒,jack不敢再磨蹭。
“刷卡吧!”递了卡给工作人员,jack义不容辞地输了密码。
“唉,这歌星我也认识,大红大紫的时候那么风光,死了就那么凄惨。虽说办了仪式下了葬,但什么都从简用最便宜的最差的,这跟没人管也差不了多少吧?好在现在来了个有良心的,怎么也不早点来……”工作人员一边收钱打发票,一边叹气念叨着。
“……”jack不由听的心酸,转头望向不断咳嗽的严煊。
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没能赶上葬礼,回来后看到简陋的墓地,看到死者的惨淡……那家伙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咳咳……咳咳咳……”
jack开着车,不时担心地看向副驾座上的严煊,他身上的衣服还有些湿,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咳嗽一声声从头到尾没有停过,这是要得肺炎的节奏。
“ray……节哀顺变,她这一年过得很不好,现在,也可以说是种解脱。”jack知道安慰没有用,但现在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咳咳……你们都觉得她是忍不过……所以自杀了?咳,呵呵……”严煊吃力地开了口,抬眼看他,唇角一抹冰冷笑容,让他看了不寒而栗。
这个冷笑是说……他认为温情不是自杀的?
jack慢慢地把头摆正,僵硬地看着前方开车,连余光都不敢给严煊,这人忽然浑身充满了戾气,完全不像正常人,如同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杀人犯,亟待报复社会一般。
“咳咳……”严煊说完,也没有接着说,就好像别人怎么想与他无关,他怎么想也与别人无关。就这样无言以对,汽车里忽然静下来,只剩闷闷的咳嗽在不断叠加着,jack想了想,一脚油门开向最近的医院,严煊的情况看起来很糟,去公司指定的仁里医院太远了。
严煊没怎么反抗,事实上等jack把车开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意识迷离,神智不清了。jack碰了碰他才发现他烫得跟个火炉似的,哪里还敢耽搁,立刻把车开到离医院大门最近的地方,跳下车奔进医院的急诊,叫嚷着救命,让医生护士抬着担架去车上接人。
“受凉引起了高烧和咳嗽,有些肺炎的初期症状,现在给他挂水,能退烧就问题不大。不过,病人的肠胃问题挺严重的,等挂完水,你最好带他去消化科挂个号看看。”
一番忙碌下来,急诊医生给了初步的诊断和治疗,jack跟着前前后后办手续交钱,等他回到急诊病房的时候,严煊穿着他那套焐得半干的衣服裤子,盖着被子,躺在病床上挂水。
“真是的,什么乱七八糟的……”jack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在病床边坐下,心想这回貌似摊了个大麻烦。像严煊这样特立独行又才华横溢的人,跟他这个普普通通又默默无闻的人,待在同一个世界里真的好吗?眼下的交集怎么看都不像会有好事发生的样子,他到底要管他管到什么程度?是等他挂完水就桥归桥路归路,还是要等他病好了安稳生活工作,他再放手比较稳妥?
“jack……”胡思乱想间,不知道严煊什么时候醒了,忽然被叫到名字,jack莫名有些紧张。“咳咳……你是个守信的人……”
“诶?”jack一愣,不知道严煊怎么忽然说到这个?
“咳……答应了别人的事……咳咳,都会做到……”严煊一边说话,一边咳着,一边咳着,一边笑着。jack看不到他掩在被子下的手用力压着腹部,那里的疼痛无比剧烈,但他表现出来的,只有苍白。“我注意过你……咳咳,因为喜欢你的守信……所以三年前才会帮你……今天才会找你帮忙,咳咳……”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回来了。咳成这样就别说话了,能睡的话再睡会儿,等这两袋子水挂完,我带你去消化科,反正我请了一下午的假也没其他事,陪你看病什么的,就交给我吧……”jack并不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他,也大概知道与其说严煊在表扬他,不如说是在提醒他。不过,在守信用方面他有强迫症,所以既然答应了不说,他是肯定不会说的,严煊的担心显然有点多余。
“呵呵……”严煊笑了笑,然后偏过头去不再说话,jack有些无法理解那笑容的涵义,也说不明白看到那样的笑容,心底为什么会觉得酸楚。
似乎是……他分明陪在这里,但那人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嗯,明天一定上班,我知道,不会耽误事情的,请您放心。”
傍晚时分,ada给jack打了电话,内容无非是公司有一堆事等着他做,一个萝卜一个坑,公司不养闲人,他不做就没人做,没人做就会给别人带来困扰。jack抱着电话在走廊的拐角找了个人少的地方不停点头哈腰,连声说着是是我知道了。之所以这么毕恭毕敬没脾气,倒不是因为电话里ada多么凶,而是他做了五年杂工,养成了可悲的怂习惯。
“唉……”挂断电话,jack不禁垂泪,生活不易,也不知道他这样的打杂生涯要持续多久,作为一个男人,这样下去如果彻底养出“奴性”来,可怎么好?抬眼看到身旁就是个洗手间,jack过去洗了把冷水脸,让自己清醒清醒,振作振作,日子再不如意也要过,笑着也是一天,哭着也是一天,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能萎靡!
“……嗯?人呢?”
而等他洗了脸回到急诊病房,病床上哪里还有严煊的影子,只有被拔掉的针管耷拉在床边,还有半袋没有挂完的水,在输液架上微微轻晃。他之前想自己要管到什么程度,现在看来,人家根本没打算给他太多“多管闲事”的机会,依旧我行我素,来去都不打声招呼。
“这位小哥,要去哪儿?”
雨停了,但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气温也越来越低,寒风飕飕地吹动着严煊身上的白衬衫,让他抑制不住冷得发抖,好在有辆出租车在他面前下客,正好载他离开。皮夹里的人民币虽然湿了,但还是可以用的,严煊说了当地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名字,车子发动,在下班高峰期拥堵的马路上,缓慢前行。
车窗外的城市跟两年前有了许多不同,这两年b市发展得很快,拓宽了马路,增加了绿化,盖了许多设计精良的高楼大厦,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严煊压着腹部,窝在座椅里,看着周遭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只觉得无比陌生,他想自己大概遗失了时间,遗失了重要的人,遗失了明天的希望,了无生趣……
之所以还活着,大概只是为求一个真相,他不信温情是自杀的,他要调查。
“先生您好,您是要办入住吗?先前有预定是吗?”
五星级酒店的服务是没话说的,严煊脚步不稳地走到前台,从皮夹里拿出身份证递给接待员,然后掩着嘴唇闷声咳着,朝着接待员点了点头。
“您好,这边帮您查到有效预定,另外下午时候您是不是让人送了行李过来寄存?”
严煊又点了点头,从飞机场去远山公墓,他给了出租车司机一些钱,让他帮忙把行李先送到酒店,看来中间没出什么岔子。
“一个黑色行李箱……咳咳,一个黑色双肩包……”严煊核对着信息,没有问题后,接待员让他交了一千元的押金,就给他办了入住。
“先生,您看起来身体有些不适,需不需要替您叫车去医院?”服务生推着行李,领着他去房间,一路担心地问他。
“不用,只是感冒咳嗽……咳咳,我穿少了……有点受凉……”严煊不以为意地打着马虎眼,他的双肩包里有药,洗过澡吃药睡一觉,明天应该会好很多。
“那好,先生,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就拨打我们的电话,我们会随时为您服务。”服务生十分有礼貌地帮他打开了房门,请他进去。
“咳咳……我有点饿了,有没有白粥……”严煊在服务生离开前问道。
“有的先生,一会儿我们让人给您端上来。”服务生微笑着帮他关了门,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咳咳……”严煊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一歪,靠在了一旁的墙壁上,吃力喘息,胃里已经疼得发麻,手掌下的腹部一片可怕的冷硬。
呵,他从来都不会照顾自己,以前不会,现在更加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