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的时候,心里面有没有舍不得?
跟他想的一样,当天晚上他喝了几口粥,吃了一大把药,又泡了个热水澡之后,躺倒在床上如同死了一般,很快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知觉全无,直到次日上午。
自从知道温情的死讯,他已经连续三十六个小时没怎么睡过,只要睡着就会做梦,只要做梦就是噩梦。会梦到十三岁时他妈妈被汽车撞的样子,会梦到天台上温情纵身跳下去的样子,会梦到她们浑身鲜血淋漓的样子,会梦到她们怪他指责他的样子……
身体想睡,但他不敢。
醒来,看着陌生的酒店,混沌的意识一点点复苏,严煊缓慢地拼凑着记忆:他回来了,去了墓地,让jack垫付了钱,下面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口干舌燥,浑身无力,不过幸运的是,在昨天挂水吃药之后,他现在不怎么咳了,热度也明显退了不少,上腹柔软了一些,不再疼得那么厉害,身体得到休息,恢复了许多。有些吃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他赤脚踩在酒店干净的地毯上,拉开了窗帘,从这里,酒店的十二楼往外看,窗外的世界烟雨迷蒙,俯瞰的角度,看不清街上的车和人,只看得到城市的轮廓和高楼大厦的独自矗立。
烧了开水,冲了热水澡,他穿着浴袍出来,打开行李箱,拿了熨烫平整的浅色衬衫和深色西服,一件件穿好,然后对着镜子,扣好每一颗扣子,没有打领带。他的头发有些湿,但被打理得很整齐,他的脸上残留着苍白,但被收拾得很干净,到了出门前,他穿上深色的袜子和崭新的黑皮鞋,整个人不复昨日的随意颓靡,显得挺拔得体。
他想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体面,因为今天他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等到开水稍微冷一些,他打开瓶瓶罐罐,又吃了好几粒药,一切看起来不错,他拿着伞出门,去了二楼餐厅吃早饭。说是吃早饭,其实也就是半碗白粥加半个面包,这样的营养显然不够,但他的胃不允许他吃太多,吃下去那半个面包已经显得有些勉强。
外面在下雨,但没有昨天雨势大,他让酒店帮着要了出租车,上车后先去了银行,重置了受潮的银行卡,然后问jack要了帐号,把十万块加利息加双倍事假费加医药费统统转了账,一把头结清,不想打扰别人的生活,也不想欠别人人情。
做完这些,他又打车,去了七里街。
七里街上分布着城南的一片老小区,楼房大多都是六七层,墙壁斑驳,走道狭窄,地面坑坑洼洼,有些地方甚至没有水泥地,只有长着杂草铺着青砖。没有现代小区的所谓物业,这里算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弄堂连着弄堂,最多几个歪歪斜斜的矮墙,隔开小区与小区之间的界限。
出租车开不进去,严煊打着伞下来步行,一路问了几个人,摸到了温情最后住的地方。
“唉,确实挺可怜的,一个毁了容的女人,没有男人,还带个孩子,过得真不容易。不过这里的住户都挺喜欢她的,她人好,只可惜唉……”
温情住的这栋楼是六层,每层有点类似于酒店式公寓,有着长长的过道和门对门的好几户人家。街道委员会找了个住在这里的委员做了管理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知道严煊的来意,爽快地带他过来,一路上说着话,严煊只是默默听着。
“就是这里了,当初她也是租了别人的房子,现在户主还在让我帮着往外租,但你知道,这死过主人的房子不好租,我挂了很久,价格也很低,来人看了,一听说发生过那样的事,十个里面有十个立马抬腿走人。”胖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钥匙开了门。
屋子不大,一眼可以望到底,进门右手是个小小的厕所浴室,左手是个简易水池和案台,往里面是客厅的样子,再往里面是张床和一个衣柜。严煊只是粗略地扫了眼整个屋子简陋的布置,之后注意力就放在了屋角的两个大箱子上。
“那是什么?”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询问的时候人已经走了过去。
“哦,一个箱子里大多是cd和卡带,另一个箱子里大多是玩具和书,都挺新的,能看得出来保管得很用心,我之前整理的时候舍不得扔,就堆在那边,一时半会儿也没顾上。”胖女人解释道,她是个热心肠的人,严煊对此无比感激。
“这个房子我租了,这两个箱子我买了,你开个价。”严煊没去碰触箱子,而是在看了几眼之后转身对胖女人说道。
“你忽然这样说,我实在……”胖女人一愣,心想着怎么能发死人财,转念想想,又觉得白送不合适,“这样吧,这两箱东西不是我的,你花两千块钱买下来,我把钱拿去公墓管理处那边,用在温情的墓地管理上,你看行不行?”
“嗯,非常谢谢你。”严煊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朝着她弯下了腰,鞠了个接近九十度的躬,表示感谢。
“啊你不用这么客气!不谢不谢!我还要谢谢你呢!”胖女人有些惊慌,胖胖的脸上微微发红。
真的感谢,感谢温情死前,是住在这么一个充满温暖的地方。
胖女人说完不谢,就说去拿租房合同,严煊站在空旷的房子里安安静静发了会儿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流动的空气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合同拿来,严煊看都没看就签了字,并且按照约定,先付了半年的租金,等到胖女人交了钥匙离开,严煊也锁了门,转身去了天台。雨还在下,天台上一片空荡,只有几根铁柱子突兀地淋着雨,走近会看到柱子与柱子之间拉了绳子,可以想见天晴的时候,住户们会上来晾晒。打着伞,严煊慢慢靠近天台边缘,倒灌的风发着呜呜声响,听起来像极了悲鸣,萦绕在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温情阿姨……”悲伤在胸腔里涌动,他停下脚步,看着站在天台边缘上的女子,朝他笑了笑,然后向后倒去,不久之后,风雨中一声闷响,如同地狱深渊里的鬼哭狼嚎。
五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站在那里打着伞一动不动,任由风雨吹动着他的头发和衣角,像是带来了熟悉的温暖,而后变成刺骨的冰寒。
时间似乎变得毫无意义,生命也是。
吱呀。
平台的铁门被推开,又有人上来,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上来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严煊动了动发僵的身体,迈着步子离开,手中的伞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被风吹到一边卡在墙角,他的身上很多地方已经被雨水打湿,但他不以为意,面色淡然。
从天台到一楼,他走得很慢,慢慢走到温情坠楼后被人们发现的地方,那里是一处水泥地,地面不平,有些裂缝,裂缝里长着杂草,在风雨中显得那么顽强不屈。白线勾勒着逝者最后的样子,但由于连续的雨天,血迹已经没有了,白线也很不清楚,但严煊仿若还看得到,温情仍在那里孤伶伶地躺着,没人管她,直到陌生人发现她,发出可怖的尖叫。她怎么愿意自己吓到别人,那个善良的傻女人,总是笑着,像极了她的名字,带给别人无尽的温情。
“抱歉……我来的这么晚……”
他对她说,发白的嘴唇勉强弯了弯,眼眶已经通红,彻骨的剧痛在身体里蔓延,后悔像是狰狞的鬼爪,轻而易举剖开了他的胸膛,撕烂了他的心,无处可逃。
无人可说。
当天晚上,严煊搬进了温情生前住的房子,花了点钱让人简单打扫了一下,没有增添家具,只买了些生活必须品,摆放整齐。墙角的两个箱子,他还是没有碰,更不要说一样样拿出来看,他让它们在那里静静地待着,就像他自己一样,大多时候坐在旧沙发里,独自待着,不声不响。
“你好,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起初,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个新来的安静住客,虽然多少有人在传,那个不详的房子终于租出去了,租客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之后很快,不等楼道里的其他人带着好奇议论什么或是打探什么,严煊已经一家家敲响了他们的门,主动上门拜访。
“那天的事?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正好不在家,要问去问别人吧……”
“什么情况?你什么人?警cha不是定为自杀了吗!”
“轮到我家了吗?我告诉能说的我都和警cha说过了!那种事谁愿意整天放在心上?”
“有什么可疑的人?这照片上的人我不认识!你烦不烦?我告诉你,那天我只看到了温家小女娃一边哭一边跑,说她害死了妈妈!”
“敲什么敲?我忍你很久了!找死吗小子!”
不是邻里间的亲切拜访,严煊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照片,做着前阵子警员刚刚做过的事。他不信温情是自杀的,他觉得这栋楼里一定有人对警方说了谎话,他愿意出钱,多少钱都愿意,只要他们肯说实话,说那天在楼道里碰见过绝不会出现的陌生人,说警方问话时忘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说听到过争执,说不是自杀是他杀……
但没人跟他这么说。
跳楼本就是件十分晦气的事,正常的生活被一再打扰,人们的脸上带着怒气和厌烦,从最初还会敷衍他两句,到后来索性不开门,再到后面直接对他大骂,甚至动手,事情愈演愈烈。
会说实话的人不会沉默,选择沉默的人自然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开口,他知道很难,但没想过放弃,最痛苦的事情已经发生,那些人的白眼、狠话或者拳头根本不算什么。
“咳咳……你好,抱歉打扰一下……”
“唉,你这是造什么孽啊,快进来,嘴角都破了!”
六层楼,每楼十六个住户,一共九十六户人家,严煊用了两天时间,敲了四十五扇门,没问到任何有用的讯息,被骂了三十七八次,被打了三次。
第四十六户是那个胖女人的家,之前她有上门劝过他,要他别做傻事,但他一意孤行,这会儿看他吃足了苦头,满额虚汗,嘴角染血,脸色煞白,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赶紧让他进了屋。
“谢谢……”摇摇晃晃走到沙发上坐下,严煊不着痕迹压了压腹部,刚刚那个有着纹身的男人给了他两拳,一拳打在脸上,一拳打在肚子上。唇角裂开流点血没什么,但胃里受到重击,让他疼得有点吃不消。
“都跟你说了,这楼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唉,惹毛他们对你没好处。”胖女人拿了冷毛巾和消炎药膏出来,又倒了杯热水给他,“别再追问那件事了,警cha例行公事,他们或许还有点耐心,可你现在算什么?已经有好几个人到我这里投诉你扰民了。”
“死掉的那个人,是我很重要的人……”拿着冷毛巾敷在微肿的半边脸上,严煊垂下眼睫,低低说道,“我不会放弃,咳……还剩下五十户……”
“既然是很重要的人,活着时候就应该好好对待,现在你做这些让人不愉快的事,又有什么用?能让她活过来吗?警方已经有了结论,你光凭直觉横冲直撞,现在这个狼狈的样子,以为谁会可怜你吗?”胖女人习惯了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考虑太多,也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错。
“……”严煊陷入了沉默,原本胖女人给他带来的亲切感,瞬间荡然无存。他不怪她说这些,因为这些都是事实,但他也不会就此打住,因为“这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是他还活着的原因。
“听我一句劝,别再这么拗了,节哀顺变,好好过日子。”胖女人看他脸色变得更差,也知道刚刚那些话他听了不会舒坦,但这日子还得过,活人不能整天活在死人的阴影里。
“请你帮我再想想……”严煊从口袋里拿出照片放在茶几上,然后抬头看向胖女人,唇角带着淡笑,眼底黯然无光,“事发那天,有没有撞见过照片里的人。”
“你……”胖女人皱起了眉,这样冥顽不灵的家伙,她现在真是有些后悔把房子租给了他,“好,你要问是吧?那你就问吧,等到投诉的人超过一定比例,我就报警,到时候……”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严煊直视着她,完全不为所动,“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请你帮我仔细想想,如果需要报酬,我会出……”
“……”胖女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目光不觉下移,看向茶几上的照片。
三张照片,两男一女,光鲜时髦,一看就是有钱人。胖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有在认真回忆,然后摇了摇头,说没见过。
“人在做天在看,我希望你没有说谎,没有昧着良心,让死者蒙冤。”严煊收起了照片站起来,说完这句话,就脚步不稳地往门口走。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好心帮你,你凭什么怀疑我?真是活该被人揍!”身后,胖女人送了这句话给他,对他再无半点好感和关怀。
严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关门后,他在有些昏暗的走道里独自靠着墙,压着绞痛的腹部,休息了一下,等到一波尖锐的疼痛过去,他又支起身体,敲响了第四十七户的门。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
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
又过了两天,他已经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高烧让他头昏眼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整个胃绞得仿佛就要炸了。警cha接到报警电话,在楼道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墙坐在地上,闷声咳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唇角隐隐带着血沫,衬衫上有些脏污,像是刚被人揍过,很狼狈,却一点也不显得弱势,相反,当他抬头看向他们的时候,嘴边带着冷笑,眼底一片骇人的沉静。
“你得跟我们去趟局里。”警cha出示了证件,对他并不怎么客气。
“我想……咳咳,你们得先送我去医院……”他朝警cha摊了摊手掌,掌心里一滩刺目的暗红色,让在场的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他已经问到第八十七户,还有九户。
谁知道剩下的九户里会不会有他想要的真相?但他似乎不得不去医院住几天,因为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
头很疼,胃里也很疼,四天没怎么合眼睡,吐的次数比吃的次数多,他过着这样的日子,却觉得无比安心。
死了,一切就太晚了。
太晚了。
原来,这世上最冰冷的词语是这样,现在他多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