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唯一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留了手机号码,刀疤男让人拿了块毛巾给严煊捂着还在流血的右侧头部,就看他脚步不稳地跟着一个小弟从夜店的后门走了。深秋的凌晨四五点,天还没有亮,漆黑中只有昏黄的灯光照着地上脏兮兮一条小路,身边没了人,严煊也就不必再装什么,刀疤男的几拳不是说笑,他能忍,不代表他不疼。
“咳咳……”转过弯,差不多到了巷口,失血和疼痛剥夺了力气,带来一阵阵晕眩,严煊背靠着墙慢慢坐在地上,吃力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回翻了翻少得可怜的几个号码,最后还是选择了jack。
jack在睡梦中被他吵醒,虽然嘟囔着抱怨了几句,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个好脾气的大男孩,虽然是办公室里年纪最轻资历最小的那个,却也是心胸最宽广最懂得包容的那个。
严煊看到他不觉笑了笑,欺负人家老实,他也够坏的。
“怎么不直接打120,或者仁里医院的急救电话?”jack皱眉看着严煊苍白染血的鬼样子,俯身伸出手臂穿过他的腋下,撑着他起来,“我又不是医生,之后还不是得送你去……”
“去稍微大点的社区医院就行了,咳咳……”他是公众人物,打120的话,第二天肯定上头条,而仁里医院有太多束缚,每次想要离开都很麻烦。
“你确定这样去社区医院就行了?流了好多血,头部受伤不是闹着玩的。”jack知道这条街是有名的混混聚集地,他没有问严煊为什么这个时间在这里以及遇到了什么事,五年的历练下来,他早就清楚别人不主动说的事都不要主动去问,但现在这人的伤看起来很严重,社区医院毕竟没有仁里医院设备齐全条件精良。
“应该只是被玻璃划破了,所以看起来吓人……”严煊又笑了笑,说的风轻云淡,“我有点累,想睡会儿,到了社区医院你喊我。”
“哦,好。”开着车,jack难免犹豫,到底是按着严煊的要求做,还是按着理论上比较好的方式做,不过最终他还是把车停在了社区医院门口。
值班医生检查下来,发现严煊额头接近头皮的地方,有一道长约三厘米的口子,给消了毒,缝了针,贴了纱布,并安排了挂水消炎。这次jack拿着严煊的卡到处跑着缴费办手续,等到严煊靠在椅子上开始挂水,他看了看腕表,才六点多。
“你回去吧,今天多亏你,回头我会转一万块钱给你,当做报酬……”严煊没有要他陪的意思,双手无力地搭在腹上,脸色很差,样子看起来很疲惫。
“大家是同事,不必转什么钱。”jack有点不高兴,他以为严煊是信任他,才会找他,有一万块钱的话,这种事谁不会做,干嘛偏偏找他?
“你爸妈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个妹妹在读书,咳咳……再过几个月就圣诞节了,做哥哥的,好歹给妹妹买点像样的礼物……”严煊看他气恼,不禁笑道,并不是有意伤害他的自尊心,只不过能给的也只有钱了。
“……”jack一愣,不由想起之前拿了这个月还贷款的钱去给妹妹报了培训班买了小提琴,这会儿确实有点拮据,本来就想着要问谁借点钱周转一下,现在这样,不如就折中一下?“那个,我家里确实这个月遇到点状况……不如这样,这钱我先收着,下个月发工资我就还你,以后有需要,尽管找我不用给钱,大家都是同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好……”严煊没力气跟他争论,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嗯,那你先休息,我出去买早点,很快回来。”jack松了口气,转悠着出了输液室的门。
严煊看着他的背影,羡慕地笑了笑,然后闭眼睡去。
刀疤男在这天傍晚打电话给严煊的时候,他在医院刚刚挂完水,身体还有点发飘,但仍是毫不犹豫地应约去了一家拳击馆。刀疤男带着他拜会了一个叫“刘师傅”的男人,说严煊是接替阿左大后天进场子打拳的家伙,刘师傅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问他名字,他说“阿严”。
起初刘师傅对他的样子很不满意,毕竟他太苍白瘦削,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而且头上贴着纱布,身上有伤。但找人和他简单比划了一下之后,刘师傅展眉笑了,直说人不可貌相,说他人虽然瘦不拉几的,但估计比阿左还要强一些。
刀疤男松了口气,这事就算定了。原来,刘师傅是地下黑拳的中间人,同时也是瑾爷这边拳手的拳击“教练”,一方面没他点头,上不了场子,另一方面没他点拨,想赢不容易。
“阿严,地下黑拳唯一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场外那些家伙,喜欢刺激,场上动作幅度越大,越血肉横飞,他们就越喜欢,越兴奋。”
“我看你的打法,一开始是隐忍观察,之后才是反击,这样躲来躲去就不好看了。剩下几天时间,你一方面养伤,另一方面我来教教你,怎么样在第一时间让看台上的人发出惊声尖叫,呵呵……”
“别担心,黑拳比赛,水平一般都不高,你这样的,应该已经算很不错的了。另外,致死率方面也不是外面传的那么可怕,毕竟现在什么社会,一条人命怎么可能儿戏?我们有专门的医院,从我干这行开始,还没见过什么人被活活打死呢。”
刘师傅是个眯眯眼有点驼背的中年男人,面黄肌瘦像是营养不良,但又带着金链子金戒指,一副完全不缺钱的样子。刀疤男后来告诉严煊,刘师傅原来也是打拳的,因为受了重伤才退下来,干了中间人的活,一干就十年,之所以看起来面黄肌瘦是因为那次受伤让他摘了一个肾,切了三分之一的胃,留了后遗症,天天要吃药。
没见过什么人被打死,却很可能半死不活,付出巨大代价,这就是黑拳,严煊明白。
“阿严,你来打黑拳是缺钱吗?”刘师傅问他。
“不,我想见瑾爷。”严煊并不避讳。
不知不觉相处了两天,刘师傅教了严煊许多,包括规则和技巧以及如何取悦观众。胜负当然是关键,因为黑拳靠外围投注赚钱,不过拳赛过程也很重要,这方面刘师傅跟他举了许多实例,什么“玻璃碴拳套”,什么倒地后继续拖起来用膝盖撞脸,很多很多,花样百出,无奇不有,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点到即止”,为了制造效果,台子上打拳的两个人怎么样,根本无关紧要。
“见瑾爷?想入会?我看你的言谈举止不像啊……”刘师傅一双眼阅人无数,这会儿不由好奇,相处下来,这年轻人既不任性也不天真,更没有什么当混混的必要,那么见瑾爷是为了什么?
“有件很重要的事想问他。”严煊微微垂眸,其实心里明白,自己执着的早已不是答案。
“小子,瑾爷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我们这边也不是那么容易混的。”刘师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那个阿左,就是你替代的那个小子,出了什么事不能继续打拳吗?他故意从二楼跳下去,摔断了腿,成了个跛子,就为了不继续打拳。”
“……”严煊抿了抿嘴唇,阿左的事他不知道,但从刀疤男那边听了刘师傅的故事后,他就已经有了觉悟,“这样的生活,是我现在想要的。”
弹钢琴的手用来打拳,他不由想象着外公的大发雷霆,外婆的连连叹气,妈妈的唠叨责备,还有温情阿姨的万般不解……一瞬间莫名想了很多,耳边像是听到了关心或是责备,关于二十三岁的他放着锦绣前程不理,走上这样的不归路。
像是听到了,又好像没有。
“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些了,明天你第一次上场子,今晚好好休息,先胜一场再说!”刘师傅忽而大笑,一扫先前的深沉,递了瓶药给他,告诉他是兴奋剂,“对方上场前也会吃,打疯了才好看,哈哈……”
“好,我知道了。”严煊点了点头,接过药瓶捏在手心里,轻轻跟着笑了。
疯了,才好。
“打啊!打死他!”
“对!就是那样!打!狠狠地打!”
靠近码头,一座普通大厦的停车场,角落里一个侧门,“中介”会引着熟客或者熟客介绍的生客走进去,里面就是地下拳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交出身上诸如手机之类的“违禁品”和下注,两个拳手,通常情况下一个是拳场的人,一个是前来挑战的打擂者,赔率写的清楚明白,一赔二或者一赔五。
进了小门,视线豁然开朗,比想象中大得多,却不是想象中那样昏暗不清乌烟瘴气。整个拳场大概三百多平方米,中央搭着台子,摆设跟电视上拳击比赛的台子差不多。三个聚光灯从顶部直射下来,将整个台子照得亮堂堂,也把拳手的模样和动作照得一清二楚。观众席在四周,前后七排椅子从低到高,依次排列,位置是随便坐的,先到先得,坐在前面的看细节,坐在后面看全场,各有各的看点。
开场前,观众都显得很斯文,他们有男有女,穿着打扮并不随意邋遢,有些不愿被人看出身份的人会带着口罩和帽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小声说话。可是,一旦拳赛开始,所有斯文的外表就会被统统脱去,他们会尖叫,会大喊,甚至忍不住站起来挥舞拳头!
谁赢谁输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因为下注的钱少则几百元,多则几十万上百万,这是场赌博,赌博只会有两个结果,一是获得高额的回报,一是所有钱打水漂。
所谓技巧,击打是一方面,让整个场面看起来跌宕起伏才是最重要的部分。没有什么华丽招式,真正的生死较量不需要那些,双方不带拳套的手或空着,或缠绑着白色绷带,不停地大幅度挥舞、攻击,朝着对方的头部、胸部、腹部以及下身等关键部位,打出“嘭嘭嘭”的闷响!
上身不着寸缕,下身是宽松的短裤,赤脚不穿鞋。拳手们大多拥有傲人的身材,结实的肌肉是他们唯一的铠甲,也是令看台上观众血脉偾张的资本。严煊在拳手中显然属于比较瘦的,他的皮肤很白,肌肉并不鼓胀,但是肌理线条很明晰,勾勒着胸肌和腹肌,没有丝毫赘肉,紧致流畅,所以不算难看。只不过比起对手的高壮和肌肉累累,他就像是个走错地方的“乖乖仔”,一出场看台上就有人毫不避讳地发出了嘘声和哄笑声,要他滚回家喝奶去。八壹中文網
按照刘师傅教他的“技巧”,严煊在开场之初,虚晃了几拳后就中了一拳!对方的拳很重,打进他的小腹里,他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身体,一瞬间能清楚地感受到肠子受到挤压,或被压扁或到处乱窜,场外一阵尖叫,人们难以抑制地兴奋欢呼!
咳了两声,凭借本能,严煊灵巧地避开了对手紧跟着挥来的另一拳,迂回着朝对手的脸部打出几拳,逼得对手不得不重新组织攻击。兴奋剂的作用下,疼痛并不十分明显,绷紧的身体挥洒着汗水,严煊稍微缓了缓,准备不着痕迹地吃下第二拳和第三拳!
嘭嘭!
很快,他就“得偿所愿”,对手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左脸和右腰上,他被打得东倒西歪,连退几步,嘴角裂开,流出了血。
“打啊!乘胜追击!打死他!”
“打啊!打啊!接着打!”
观众席上的人瞬间疯了,大笑着大叫着,仿佛随着赔率,翻倍的钱已经落进他们的口袋里。这个新来的小家伙显然太不经打,这场拳赛虽然不如想象中势均力敌那么好看,但偶尔换个口味,这样干净漂亮的小男生被打,视觉冲击也是意外地不错。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对了。
严煊矮身避过对方的一拳,紧接着蹿入空档,一个上勾拳狠狠打在对方的下颚上,这一拳早已蓄势待发,所以爆发力惊人,而对手几拳得手本就有些得意和轻敌,被这一拳打的猝不及防,差点双脚离地!
严煊没有给对手太多喘息的机会,近身短拳是他所擅长的,在美国学自由搏击的时候,他就有意地加入了一些咏春拳的元素,东方人不如西方人高壮,西方人不如东方人灵巧,做什么事都要扬长避短,力量不足就拼技巧。趁着对手踉跄后退,严煊几步追过去,一组快速的短拳集中打在对手的肝区,肝部受外力击打,人体会产生麻痹,动弹不得,等到严煊打完最后一拳,侧身让到一旁,对手带着满脸愕然,双膝一软,就向前扑倒在地上。
刘师傅的话在耳边,但严煊没有走过去把那人拖起来再打,而是站在一旁,耐心地等他爬起来。周遭的人狂喊着让那人起来,大多数人不希望严煊赢,因为他们的赌注不在他这一边,严煊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渍,不理会看台的反应,只略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紫红一片的小腹和右腰。
那人不负众望,总算站了起来,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身体不觉摇摇晃晃,严煊捏紧了拳头,只见那人忽然发难,直冲过来,完全不似上一刻虚弱!拳脚如雨点般砸来,严煊被对方的气势和力量死死压制,这种拼命的打法,严煊算是第一次遇到,不适应之余难免又生受了几拳,好在他调整得算快,擦着空门,一拳击中对方的眼角,一拳击中对方的太阳穴,最后一个肘击击中对方的左胸!
“起来!起来啊!站起来继续打!快点!”
“废物!快起来!搞什么啊!快起来!”
那人再次倒下,这次却没办法再爬起来,有裁判一类的人从台下上来,举起了严煊的手,宣告比赛结束,打擂者胜。
“咳咳……咳咳……”
比赛结束,倒地的人被担架抬去拳场指定的某个医院,那些医院跟拳场之间是有关系的,只管救治,不会问任何事情。而严煊走进供拳手使用的休息室,打开冲淋,洗了把澡。左脸早就肿了起来,身上几处青紫,看起来有些瘆人,一声声闷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随着药效的衰退,他的胃里非常难受,周身的疼痛也变得越来越明显。
洗好澡,换了清爽干净的衬衫和长裤,严煊轻压着腹部走出休息室,一开门就看到等在外面的刘师傅,还是那副笑脸,看不出喜怒哀乐。
“打得还不错,虽然没有完全按照我说的去做。”刘师傅看了看他,眼里有些不悦,这句话显然并不是表扬。
“抱歉,下次不会了……”严煊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低低应了声。
“嗯,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刘师傅清了清嗓子,也不一味追究,看他压着腹部的样子,算是关心地问了句。
“不用。”严煊轻轻摇了摇头,他不喜欢医院,“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回去好好休息,下场是周日晚上,别迟到。”刘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手里拎的黑色塑料袋给他,“呐,这是你应得的。”
“这些钱麻烦刘师傅帮我打点,我想见瑾爷。”看了眼塑料袋,严煊没有接,把话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刘师傅眯着眼看他越走越远的背影,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