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一起,凤知微抬手就去拉宁弈,然而宁弈已经闪电般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两人动作都快,却因为蓑衣困着,挪动不方便,险险绊倒,凤知微长剑一拉,嗤一声蓑衣破裂,麻草飞舞间,只见眼前雪光耀眼。
数十柄长剑寒芒冷锐,如秋水一泓晃动眼前,对准了两人要害,只要向前一捅,马上就会出现凤筛子和宁筛子。
凤知微掀起眼皮看看,笑了笑,“好剑。”却在宁弈手心里悄悄写:“十二人,全使剑,八卦方位,震三,离二,兑二,坎一,巽二,坤二。”
宁弈皱眉,在她掌心写:“不要轻举妄动,可能不是那一批。”
凤知微也深以为然,要是那一批,剑早就出手了,何况她记得对方武器也不是剑。
“各位这是干嘛?”她扬眉冷声问,“我兄弟游山不慎失足,到这古寺避雨,就算惊扰了各位,各位犯得着以剑相对么?”
刚才她已经亮了剑,想要装惊惶老百姓已经不可能,倒不如直接用江湖口吻,看起来和对方身份也相近。
对方十二人,都穿着灰底青边的布衣,眉目间十分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神情气质,像是某一门派的江湖中人,听见她的话,眉宇间闪过一丝诧色,当先一人声音刺耳,冷冷道:“这蓑衣是山民常用的式样,你既然遇见山民人家借用了蓑衣,为什么不在人家家中休息,反而要跑到这废寺来避雨?”
这话问得正在要害,凤知微心中一惊正在思量怎么回答,身旁宁弈已经笑道:“那山民夫妻二人只有一间小房,屋中气味浑浊,我们兄弟闻不得那些,宁可另找地方。”
领头之人看两人虽然寻常布衣,但确实气质高贵举止从容,这番话倒也可信,神色微微犹豫,凤知微已经抬手去拨他们的剑,笑道:“都是武林同道,相逢也是有缘,何必刀剑相见呢?”
那人眉间闪过一丝鄙弃之色,心想你们两个和家里武师学了点粗浅功夫的公子哥儿,也好意思说是武林中人。
他皱眉打量着两人,此时两人脸上都有一直故意没擦去的血和泥,容貌却还是看得出的,他目光在宁弈脸上转了转,突然目光一闪,道:“兄台说得是,确实失礼,敢问两位台甫?怎么会落到这等境地?”
哪有拿剑对着人和人寒暄的?凤知微心中暗骂,面上笑吟吟道:“我们是陇南人,来暨阳探访亲友暂住,我兄弟姓田,听说暨阳山风物华美便来游山,谁知道不小心失足矮崖,也和从人失散,正想着赶紧下山呢。”
她叹息着去牵宁弈,道:“各位想必也发觉了,我哥哥他……眼睛不太方便,自幼带来的眼疾,来暨阳也是为了散散心。”
那领头人的脸上狐疑,终于淡了点。
凤知微一直平静的笑,握剑的手指却捏得很紧,那些闪动的剑光就在宁弈身前,轻轻一递她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他。
所以她只好主动拿宁弈的眼睛来说事——宁弈失明目前除了她谁也不知道,如果这批人也是找他们的,仅凭这个失明,对方就能打消怀疑。
那领头人终于挥挥手,示意其他人收起剑。
凤知微暗暗松口气,众剑环逼险境一过,就算等下十二人围攻,也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强。
“兄台夜宿古寺,这又是要去哪里?”十二人散开了各自生火寻找宿处,有意无意一直将两人包围在正中,凤知微仿佛毫无察觉,笑嘻嘻寒暄。
“进山。”那领头人一副不愿和她多话的样子。
古寺十分破旧,地下尘灰很重,还有些野狐社鼠,此时都被惊得四处逃窜,淅淅沥沥的雨挂在檐角,远处起了迷茫的雾气。
一个大汉走过来,重手重脚将宁弈一推,喝道:“好狗不拦路,让开!”挤到领头人身边坐下,从背囊里取出个油浸浸的纸包。
宁弈一个踉跄,凤知微赶紧扶住,灯火光影里只见他并无怒气,犹自微微一笑。
这笑意清而艳,在火光里幽幽闪动,像一朵暗色中默然绽放的妖花。
没有人看见他这个笑容,那大汉正忙着掏出纸包里的吃食,忽然那领头人皱眉道:“这不是掌门收到又突然不见的那封信?牛奇你太荒唐了,竟然拿这个来包食物,掌门知道了,仔细门规治你!”
“啥信啊,什么稀奇的。”那叫牛奇的汉子咧嘴笑,将那一叠油腻腻的纸抖得哗哗响,“走得匆忙,没东西包牛肉,我顺手在掌门桌上抓了一叠纸,反正掌门也看过了。”
凤知微目光落在那最上面一张纸上,心中忽然一震。
那大汉指缝遮掩间露出一角鲜红的印戳,标准印章常用九叠篆,“陇西府书办司印”是官府书办常用的那种半正式的印鉴,因为各级封疆大吏的书办都是自己的私人亲信幕僚,负责处理一切对内对外事务,为了行事方便,这类书办往往会有自己的印章,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代表了封疆大吏个人的意志,比如这陇西府书办,就正是申旭如的幕僚府。
这个时候在这群江湖草莽身上看见申旭如幕僚写给对方掌门的信,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九成九是申旭如怕自己两人不死,浑水摸鱼邀请了江湖力量来追杀,死在江湖人手中,那真是查都没处查。
牛奇将那叠纸放在一边,拿了剑来切牛肉,凤知微坐在他身边手指悄悄一掀,发现那厚厚一叠信里似乎还有图。
什么图?
难道是宁弈和自己的画像?
那为什么这些人没有认出来?
凤知微想了一想,恍然大悟,这封信里的画,想必原本是要交给他们的,但是被这牛奇误打误撞拿去包了牛肉,那掌门没找到信可能就算了,大概只是口述了两人相貌,所以刚才那领头人有些怀疑却无法核对,而这些江湖人,十有**是不认字的,看见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字就完全没有兴趣往下翻,所以那画像至今没被发现。
然而很快就会发现了,因为那个牛奇正用一张张的信纸包了牛肉分发给众人,眼看着就要掀到那副画。
凤知微心中一急,突然抱住肚子,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立即引起对方注意,都停止了咀嚼看过来,牛奇也停了手,凤知微苦着脸,道:“怎么肚子突然痛起来了?莫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江湖中人向来小心,对毒物之类特别敏感,听见这句,都放下牛肉互相狐疑的望了望,牛奇道:“他又没吃我们的牛肉,你们怕什么!”虽然这样说,却用那叠纸将剩下的牛肉包了起来。
凤知微哎哟哎哟的嚷着痛,站起身道:“不成了,得去茅厕。”摇摇晃晃向外走,突然一个踉跄,绊倒了火堆。
火星四溅,众人纷纷躲避,火花溅到那些包牛肉的纸上,顿时燃烧起来。
凤知微心中一喜,牛奇却大步奔过去,一把抓起那包牛肉,连连拍打,道:“可别给烧了,不然油腻腻的弄脏包袱我可没法背。”
凤知微无奈的看着他将那牛肉小心收起,宁弈突然站起,扶着她道:“小心些,许是淋雨受了凉,我扶你去茅厕。”
众人看着他们离开,那领头人头一甩,示意牛奇跟上去。
凤知微扶着宁弈向前走,目光却紧紧盯着正对面被雨水洗刷干净的光可照人的照壁,看见背后的举动,眼神里掠过失望——对方还是不放心他们跟了来,而且牛奇也没有把装了画像的包袱给带出来。
她在宁弈掌心,飞快的说清楚了这件事,宁弈微微沉吟,在她耳边低低道:“各个击破。”
凤知微默然,心想虽然冒险,却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自己两人甩不脱这批人,画像又暂时没办法毁掉,牛奇回去随便一翻动,画像就会被看见,所以无论如何,牛奇是不能回去了。
既然要杀牛奇,事情就掩盖不了多久,一旦面对他们围攻,绝无活路,所以杀一个就必须杀一串,抢先下手,才有生机。
如何最有效的杀,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当务之急是杀牛奇。
两人刚进茅坑,牛奇大步跟了进来,抢占了一个茅坑,解开裤子哗啦啦一阵好溲,挺着满是黑毛的肚子笑道:“妈的,真爽!”
宁弈嫌恶的皱起眉,凤知微耳根有点薄红,错开眼光,捂着肚子爬上另一个坑,哎哟哎哟的解裤子。
牛奇侧头看她一眼,笑道:“跟娘们似的,解个裤子也要半天——”
他突然看见一截乌黑的剑尖,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
他瞪着牛眼,有点不明白这里怎么会出现一柄剑,明明旁边的小子还在解裤子。
咽喉有撕裂的痛,他眼光无力的向下一落,看见一截乌黑带血的剑尖,自那个高而美丽的失明男子手中缓缓抽出。
身子突然飞了起来,栽进茅坑,一生里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好狗不拦路,让开。”
宁弈将剑递回凤知微,刚才他扶着她时,剑就已经转了手。
此刻两人在破旧的茅厕里商量着下步动作。
“你身上有没有带毒?”凤知微在自己身上寻找着害人东西,随即懊恼得一拍脑袋,她出来得匆忙,身上金创药倒是有点,别的都没带。
虽然那批人很警惕,下毒不容易,但是没有什么比下毒更能放倒一批了。
宁弈摇摇头,心想宁澄那家伙倒是爱玩毒,可惜那日接到个消息就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能跟上来。
凤知微沮丧的望着他,突发奇想,问:“你的眼泪是不是有毒?”
宁弈古怪的看着她,半晌道:“我宁可一个个去杀人。”
凤知微正在咬牙考虑着怎么挤出鳄鱼的眼泪,需不需要突如其来给他肚子一拳好打出眼泪来,却见宁弈已经很有远见的退离她三步之远。
“好吧。”凤知微无可奈何的去扶他,“我们另想办法。”
宁弈“嗯”了一声,伸手去扶住她,凤知微忽然“哎哟”一声蹲下身去,随即惊慌的道:“牛奇你——”
宁弈心中一惊,连忙低头去拉她,凤知微头一抬,“砰”一声头正撞上他鼻子。
宁弈“啊”一声捂住鼻子,瞬间眼泪飙出,凤知微毫无愧色的拿出一片金叶子赶紧接了。
随即她感叹道:“黄金盛泪,也算对得起殿下你宝贵的眼泪了。”
宁弈捂着生痛的鼻子,再次在心中确认凤知微其实就是一头养不家的母狼。
母狼看殿下捂着鼻子,手指上眼睛泪水汪汪如秋水盈盈,看起来着实脆弱有趣,远不同他平日的沉凝锋利,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瞬间那少得可怜的良知复发,含笑去揉他鼻子,道:“不痛哦不痛哦。”
她肌肤细腻的手指拂在宁弈脸上,春风般和缓,声音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和歉意,听着人便如被细絮拂面,痒而挠心,宁弈手颤了颤,随即一把握住了她手指。
他将她手指握在掌心,五指轻轻缠上去,凤知微下意识要挣脱,宁弈的手牢牢缠着,不放。
宽大的袖子落下来,遮住了有点暧昧的姿势,宁弈牵着她走回去,凤知微还捧着那点眼泪,不敢用力,只好随他去,一边咕哝道:“可惜太少……”
两人走到院子里井台边,一个汉子正在取水,凤知微招呼道:“大哥,给点水喝喝,顺便洗个手。”
“少爷就是讲究多!”那汉子将桶递过来,凤知微就着桶捧起水喝了,又掬出点水洗了手,道了谢,三人一起回去,领头那人看见牛奇没跟来,问:“牛奇呢?”
“那位大哥啊?”凤知微掩嘴笑,“说牛肉吃多,也有点泻肚子呢。”
“这小子就是贪吃!”那人骂了一句也没怀疑,将那桶水放在正中,招呼大家喝水,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各自凑在桶边喝了个痛快。
凤知微含笑看着,殷勤的给火堆添火。
吃喝完毕,也就在大殿内各自找地方睡下了,还是很有默契的,将两人围在正中,并留了一个人关起殿门,守在门口守夜,江湖中人独有的警惕,对任何人也不放松。
古寺里火光渐渐弱下去,四面起了淡淡的雾气,凤知微默默睡在宁弈身边,睁大眼睛等着毒性发作,她也不知道鳄鱼的眼泪到底能发挥多大作用,毕竟就那么几滴,稀释到一桶水里,效用肯定要打折扣。
宁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直扣着她的手指,凤知微掰也掰不开,便搔他痒,手指在掌心挠啊挠,宁弈缩了缩,凤知微大喜,用劲挠,结果人家被挠习惯了,反而不缩了,凤知微懊恼的叹着气,身旁宁弈转过脸来,含笑细细听她叹息,觉得很快意。
两人打着手底官司,以此驱散不断涌来的睡意,从昨夜到今夜,两人以受伤之身,一直处于奔波之中,一直身处紧张之地,精神和**都疲惫到极点,此刻四面鼾声四起,火光温暖,如果不找点事分神,便会立即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凤知微快要熬不住闭上眼睛时,宁弈突然重重掐了掐她掌心。
凤知微惊醒,随即发现身边不远处一个男子,发出低低的呻吟。
发作了?
凤知微一喜,随即发现其余的人没什么动静,大概是各人功力有高有低,发作时间也有长有短。
这人发出动静,守夜的人便奔了过去,低头轻唤道:“飞子,怎么了?”
他突然觉得后心一凉。
他心中也一凉,下意识的想转头,可是头颅永远也转不过来了。
凤知微轻轻扶住他软倒的身体,将他靠着殿柱坐在暗影里,看起来像在调息。
那毒性发作的人觉得脸上一热,有温热的液体落了满脸,睁开眼便看见四面似乎氤氲起浓浓雾气,雾气后隐约有一张温柔的笑脸,笑得狰狞得靠近来。
他呆了呆,便要去抓手边的剑,却觉得手臂酸软,随即胸口一痛,最后的意识,便是什么东西冲天而起,扑簌簌落在自己脸上,和先前一样温热微腥的液体。
这里的动静,睡得较近的一人隐约发觉,睁开眼心中却先“咦”了一声,心想火头怎么灭了?还有这早晨的雾气好浓。
雾气似乎还会晃动,隐隐绰绰露出人影,这人睁大眼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心中已经知道不对,凭着隐约感觉到对方来的方向,霍然向反方向一个翻滚。
一滚之下,便觉得腰间一痛,随即感觉到身子一轻,自己的眼睛隐约看见自己的腿滚到了一个角落。
他的身前,负责扰乱视线的宁弈淡淡的拢着袖子,他滚向的地方,凤知微抽出早已等在那里的刀。
她刚抽出自己的刀,对面一直凝神听着的宁弈忽然向她身后方向一指,凤知微头也不回,长剑从自己胁下闪电般反手一撩。
一人捂着自己咽喉倒下去,到死不明白对方用剑角度怎么这么诡异,胁下反插的剑为什么最后却到了自己咽喉?
连死四人,怎么都会有点声音,所有人都醒了。
醒了的一瞬间,都怀疑自己没醒——怎么天色这么暗?一切都像罩在云雾里,只看见隐约的轮廓。
便是趁着这一瞬间的呆怔,凤知微扬手便是一剑,射入一个最靠近自己的一个刚刚起身的人的咽喉。
剑光入喉她连剑都不抽,带着那尸体滑步一移,正移动到斜对面扑过来的一人面前。
那人模糊的视野里只看见人体扑近,自然认为是敌人,低吼一声出掌一拍,啪的一下把那倒霉蛋脑袋拍个粉碎。
一拍之下手掌一痛,一柄黑色的剑穿过他手掌,射入他眉心。
转眼又杀两人。
这些人离她最近,动作最迟钝,明显武功最低。
凤知微柿子先捡软的捏。
很明显那个领头人武功最高,但是他睡在最里面最远的供桌上,等窜到他面前早就被发觉,不如趁现在人还没反应过来,杀一个是一个。
鲜血标射之中,有人捂着喉咙咯咯倒下,有人卷着火星飞扑而来,劲风猛烈,视力模糊却也不影响动作方位。
凤知微心中一凛,知道接下来的会一个比一个难应付,而且很明显,武功越高,中毒越轻。
那劲风如此凶猛,扑面便令人窒息,凤知微扬起剑,举到一半便觉得胸口一痛,手不由自主的垂下来。
正心道小命玩完,身子忽然被人一撞,翻滚而出时看见宁弈闪电似滑步而出,代替她滑到那人身下,一个铁板桥倒仰滑跪而过,肘底一翻雪光一亮。
嗤啦一声鲜血连着内脏汹涌而出,一道可怖的伤痕从胸至腹翻卷而出,那人狂吼着拼命往上一纵,努力收拾自己掉下的肠子,宁弈鲜血披面,冷笑着横刀一绞。
噗通一声那人重重坠落,落地之时溅起的鲜血扑了宁弈一脸。
四面怒吼声里,缓过一口气的凤知微扑了过来,一把拉住宁弈逃入偏殿,人刚射进门,立即抬腿倒踢重重将殿门踢上。
几乎就在殿门关上那一瞬间,各种暗器狂风暴雨般卷来,夺夺连声钉在殿门上,将那些本就半腐的木头射得大块剥落横飞。
凤知微听着那强劲的发射之声,暗自庆幸自己反应过快,惊魂初定中反身靠在殿门后想喘口气。
宁弈一伸手就把她拽开。
“砰!”
刚才凤知微靠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一枚闪着蓝光的三棱刺阴险的卡在其中。
如果不是宁弈拉得快,现在这三棱刺就应该卡在凤知微背上。
凤知微长长吐一口气,喃喃道:“你又救我一命……”
“不用算这个。”宁弈脸色发白,淡淡道,“你也救了我很多次。”
凤知微听着外间声响,叹口气道:“这毒还是不够厉害,只让他们失明,武功却没太大损害,我们现在麻烦了……”
她说到一半突然住口,想起第一个发作的人那辗转的呻吟,这是从宁弈体内流出的毒素,已经经过一桶水的稀释,分别喝进了那么多人肚子里,还能这么霸道,令体健忍受力强的江湖人不能控制的发出呻吟,那这蛊毒本身,该有多强?
而直接中了这毒的宁弈,该是怎样的痛苦?
然而从中毒那夜到现在,已经快两天,她未听他发出一声呻吟,叫过一句苦。
凤知微望着宁弈苍白的脸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宁弈却只扶着墙,仔细听外间声音,刚才没办法靠近外殿大门,紧急中被逼入这个偏殿,现在这偏殿没有窗户,唯一的门户已经关死,毒没能让对方完全失去战斗力,他们杀了七人还有五人,还是武功较高的,此刻形势,已经糟到不能再糟。
外间吵了一阵,也安静了下来,想必知道他们跑不掉,又挂心自己的毒,暂时试图调息逼毒了。
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沉静,沉沉压在人的心头。
半晌宁弈扶墙坐下来,对凤知微招了招手,“来,坐。”
凤知微笑笑,过去,找了些旧布幔堆在一起,点着了,和宁弈两人坐在火堆前烤火。
两人都是人杰,事到临头都有常人不及的镇静,就着渐渐喧腾的火焰,听着似有若无的淅沥沥雨声,被火光映得微红的脸上,都有凛然不惊的神情。
半晌凤知微道:“宁弈。”
“嗯。”
“我们这次运气不太好。”凤知微咳嗽几声,悄悄抹掉嘴角咳出的一丝鲜血,侧首冲宁弈微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她那样冲宁弈笑着,却觉得笑容也快渐渐僵在了脸上,心跳擂鼓似的忽紧忽松,手指在不住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所有的骨节都似在慢慢散架,两日两夜奔波劳累极度紧张,受了内伤一直没法休息,她知道自己已经心力交瘁强弩之末,更糟的是,体内一直很稳定的燥热之流,隐约有不稳窜动之势,那种感觉就像沉寂已久的火山,只等下一刻的轰然爆发。
她是真的快死了吧……累死的。
隐约听见宁弈低低“唔”了一声,道:“非战之罪。”
“是啊。”凤知微疲乏的垂下眼睫,觉得眼皮重似千钧,栓了无数大铁球,“只是我被你传染了倒霉而已。”
“我倒觉得我是被你害的。”宁弈一步不让。
凤知微没力气斗嘴,懒洋洋道:“哦……”
手背突然一痛,是宁弈突然伸手过来狠狠捏她,“知微,别睡,别睡。”
凤知微无声的笑了一下,忽听宁弈问她:“你为什么要赶来救我?”
凤知微累得不想回答,宁弈却在不住掐她,“说话!你敢不回答本王问话?你是真的想来救我还是别有目的?你那天为什么要套我的话?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这男人好吵……凤知微用此刻无比迟钝的思维想着宁弈那些问题,只觉得脑子越想越打结,砰一声栽倒在宁弈怀里,呢喃道:“……都是些蠢问题……”
宁弈抱住她,一瞬间脑中也是一晕,他开始以为是自己也是累的,随即又以为被凤知微撞的,鼻端却突然嗅到一点奇异的味道,他怔了怔,恍然大悟。
那群江湖人,在门外熏毒香了!
凤知微久战精疲力竭,先着了道儿,他关切凤知微,眼睛又不方便,也没有察觉。
此时他也觉得体内疲乏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那些一直细碎着切割着内腑的疼痛汹涌而来,他窒了窒呼吸,眉梢眼角透出淡青之色。
自己……也快不成了吧……
揽紧怀中凤知微,她细瘦的身子在怀中小小一团,像个孩子,有些软润的部位触着他,温温软软,令人联想到世间一切的粉嫩和旖旎,此刻他却完全没有了绮思,只想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就这么坐下去,至路途的尽头。
也许是该不甘心的,一腔雄心,王图霸业。却折戟于这暨阳山一座废寺之中,何其的荒唐,然而真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也提不起劲来懊恼或不甘,仿佛这样的安宁和静谧也很难得,便是这样的结束,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渐渐的垂下眼去,不再试图弄醒凤知微,修长的手指一颤,搁在了她的眉睫。
眉睫凝着些微的汗,像晨间花上的露,火光毕剥着淡下去,夜雨声听来忽远忽近,有丝丝缕缕的雨雾,从残破的墙缝间迤逦进来。
……恍惚间突然似乎遥遥有乐曲之声响起,是箫声。
清越,苍凉,空灵而渺远的箫声,自长天悠悠而来,自银河垂挂而下,明光一线,万里清音,刹那间渡越云山沧海,直入人心。
一曲《江山梦》。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多少年心事如许,一生里豪情谁掷,纵金戈铁马银瓶乍破,不过是百年富贵终归黄土,霸业皇图,湮于身后,四海孤独,晚来风歇。
宁弈一片混沌的脑海,随着箫声的接近,渐渐清醒,如被天神之手,拨去暗昧云雾。
怀中的凤知微,也突然动了动。
宁弈低下头,轻轻拍她的肩,“知微,醒醒,你听。”
凤知微在他怀中挣扎着,支着头闭着眼听那箫声,她微微耸起的肩单薄如冬日蝶翼,似乎两日间又瘦了许多,宁弈觉得自己的掌心覆于其上,都觉得疼痛咯手。
箫声越发近了几分,那箫声中似乎有几分神异超拔力量,外间的人们也似乎停了手,起了一阵惊慌的骚动。
凤知微抬起头来,和宁弈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一抹喜色。
此时两人还是没有力气,只得静静互相依靠着,凝神听那一抹箫音,夜雨笼罩下的古寺静谧无声,火光残冷细雨幽幽,他们在幽深大殿里氤氲的淡雾中席地而坐,被夜露濡湿的袍角缓缓散开。
突然都觉得心中安详,万事不萦于怀,不止这江山不过一梦,这世间种种,人间苦恨,万丈雄心,无限谜团,都似可在这一刻洒脱抛却,换一回大笑而去,撒手红尘。
凤知微没有发觉自己靠宁弈很近。
宁弈没有发觉自己扶着她肩。
一生里最安静的时刻,一生至此,卸下心防最接近的距离。
半晌宁弈轻轻道:“这曲潇洒中有清贵之气,苍凉中有睥睨之态,绝非普通江湖人物能为。”
凤知微“嗯”了一声,“真是令人神往的人物。”
两人望着那方向,等着那人近前来一睹庐山真面,却听见更近处忽有长啸声起,穿云裂石,劈空惊电,刹那近前!
箫声戛然而止,竟然不再靠近。
殿内两人一惊,宁弈听着那啸声,眼中突然爆出更浓的喜色。
那啸声起初还在远处,刹那便至,随即外殿便是一阵惊呼,凤知微隐约听见那个声音刺耳的领头人惊慌的道:“天战……”
他一句未完,突然一声惨呼,紧接着便是重重的“砰”的一声,撞在偏殿的门上,震得整个殿都似乎晃了晃,半晌,有鲜红粘腻的血流,蛇般从门下的缝隙里缓缓流了进来。
凤知微看着那血流,想着那领头人的武功,觉得自己就算是全盛时期也未必是对手,眼前来人,却一个照面便要了他性命,真是了得。
想到那句“天战”,心中又是一动——天战世家?执掌江湖牛耳,稳控黑白两道多年的战氏?
这个家族,在江湖中隐然已是神般存在,难怪外面的人那么惊慌,可这个家族的人,号称皇族之后,和朝廷中人向来没瓜葛,怎么会为了他们出手?
看宁弈那样子,明明是认得的,是谁?
还有那吹箫之人,为什么听见这天战世家中人的啸声,便不再过来?
凤知微正要出门去看看是谁,忽听又是一阵衣袂带风声响,在殿外的那个天战中人,听见那不断接近的衣袂带风声,忽然低低冷哼一声,随即便无声音。
紧接着便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在这里么?进来看看!”
又听见另一个熟悉到要死的声音,夹杂着点咀嚼的声音,冷冷道:“吵,臭!”
凤知微砰一下就撞在了半拉开的殿门上。
赫连铮,顾南衣!
真是的!要么一个都不来,要来全部死出来!
凤知微含着眼泪,回首向着宁弈,轻轻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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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铮见到凤知微的时候,张大嘴,“呃啊”一声,没话了。
顾少爷停下永远都在吃胡桃的嘴,将胡桃顺手塞在一边赫连铮张大的嘴里,唰一下以神速飘了过来,一把将凤知微抓过去,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然后从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大把药丸子,蚕豆似的塞在凤知微嘴里,不允许她发表任何意见。
楚王殿下就比较可怜了,没人问,还得去解救差点被胡桃噎死的赫连铮。
赫连铮缓过气来大骂:“你个路痴,要不是我你能找到这里?过河拆桥!无耻!”
顾少爷根本不会将别人的话听在耳中,骂人这件事他毫无概念。
“有治眼睛的药么?”凤知微半晌才咽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指指宁弈,宁弈淡淡道:“不用问他,他还没这本事。”
顾少爷袖着手,摸着胡桃,对殿下的挑衅完全的没反应。
凤知微看见门边那领头汉子的尸体旁有一个小瓷瓶,写着“长息香解药”,估计便是先前他们中的那毒香解药,看端端正正放在那里的样子,是被那天战世家的人搜出来准备给他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南衣赫连铮一来,这个战氏中人也避开了。
凤知微隐隐觉得从箫声开始到刚才得救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有那么点不寻常,很明显,吹箫者避开天战世家,天战世家避开顾南衣——这就很有意思了。
当然现在这个意思研究不出来,因为顾小呆不会回答她的。
吃了药,休息了会,顾少爷给凤知微渡了点真气,又在凤知微恳求之下勉强给宁弈把了脉,塞了颗从颜色到气味都十分让人难以接受的丸子给宁弈,送出去的时候很不情愿,看那样子只要宁弈表露出一丝半点的犹豫他就会立即收回。
可惜殿下一点不情愿的样子都没有,不仅接了,还微笑道了谢,不仅道了谢,还立刻吃了,看得顾少爷立即又去怀中掏摸胡桃,一掏就是八颗。
休息中听赫连铮讲了追来的始末,那晚顾少爷果然是迷路了,在离那驿站三十里的地方转啊转啊转,一直到赫连铮不放心凤知微也追了出来,才在半路上把他给捎带着,两人追到驿站,看见那么多焦尸心就凉了一半,后来在暨阳山脚下看见凤知微的记号,一路追了进来,只是山中找记号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
凤知微听说他们也去过那华严杜村,忍不住问:“你有没有看见淳于猛……”
赫连铮神色一黯,摇摇头。
凤知微垂下眼睫,默然不语,赫连铮恨声道:“我们那护卫死了几十,驿站那边是全军覆灭!太过分了这些混账!”
“欠的债,总是要还的。”宁弈站起身,让凤知微找到那几张油腻腻的盖了陇西府印的牛肉纸收好,淡淡道,“我们走吧,还是原计划,去暨阳,暨阳离申旭如所在的陇西首府丰州已经不远,咱们也该好好和申旭如谈谈心了。”
顾少爷慢悠悠站起身来,一把拎起凤知微,凤知微在他手中恼怒的扭头,道:“我自己走得动!”
可惜既怜香惜玉又不够怜香惜玉的顾少爷,早已把她一把扔在背上,风驰电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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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阳山下来十里处,就是暨阳府,凤知微和宁弈商量了,毕竟对暨阳知府彭和兴不熟,为免打草惊蛇,先拿长缨卫腰牌去求见,确定彭知府可靠再看情况表露身份,反正长缨是皇家护卫,到哪里,各地官府也确实都有接待之责。
彭知府是个面容清俊的中年书生,气质很斯文,中规中矩的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住在知府内院,又让人去请大夫,只是眉宇间总有些忧色,似乎有什么心事。
凤知微关切询问了几句,彭知府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多谢关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们管不了这里的事……”
凤知微呵呵一笑,道:“我们也是皇家护卫啊。”
“皇家护卫……”彭知府又是一声苦笑,摇头出门去,“在陇西,申家才是皇家,一个护卫顶得了什么事……”
凤知微笑笑,让赫连铮去探听消息,过了一会,赫连铮还没回来,隐约却听见前院有喧闹之声。
前院就是知府大堂和办公处所,这是一县首要之地,什么人敢在这里闹事?
又听见彭知府远远厉声呵斥,声音悲愤,:“本府长熙十年进士,授暨阳知府职至今,受命于皇,忠心国事,有何错处,要被大人如此夺职!”
似乎还有争执声响,凤知微远远听着,露出一丝冷笑。
过了一会赫连铮回来,也是一脸愤怒又兴奋的神情,道:“陇西布政使申旭如,说彭知府涉嫌贪贿,就地夺职待勘,由府丞申君鑫暂代知府职,哦,说明一下,这位府丞大人,是申旭如的远房堂兄。”
话音刚落,已经有一群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喝道:“新老爷就职,近期暨阳要戒严!什么乌七八糟的都不允许住在知府大院!报上履历,然后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