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童!”
激动的宣泄话语说出来后,纪家四个男人都开口阻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你妈妈现在过得不好,她也结婚了,哪怕是二婚,难道她现在过得不幸福?”
纪斯年皱着眉,斟酌着一句一句说道。
“她是为你好。”
如果“为你好”这三个字从张莹华口中说出,计童会疯狂,可从纪斯年口中说出,她却非常冷静。
“真的好吗?”她嘴角翘起,冷诮。
“‘坏女人,贱种,滚出我们家’,你猜类似这种话我听了多少,听了多少年?”
纪昔候全身一僵,这些话是他说的。
“昔侯小时候是不懂事,但他长大了,已经懂事了。”
“那十岁那边,我被人骗到东边那栋废弃房子的小阁楼里,被人关了一天两夜,我妈被调出去始终没发现,等回来,我都快饿死了,我妈难受得大病了一场,又是谁干的?”
纪昔言眼神一凝,这是他做的,原先只是一场戏弄,后来不小心忘了,才造成这种后果:“对不起,那个时候我被我爸打了一顿,丢尽训练营训了三年,我也道歉了,我不知道你记了这么久。”
“那十五岁那年,又是谁‘不经意’问你,为什么计童不和他们一个学校,又是谁欣慰于弟弟懂事,和你说可以给计童转学,又是谁直接下令,给我换了学籍!”
说到这里,纪斯年眉头更是紧皱:“转学你妈妈同意了,而且是为了你好。”
“那为什么我转学后根本不适应,成绩一落千丈,我原本可以稳稳考一本,上综合重点大学,最后却要靠钱上音乐学院!”
“假好心,你们根本不关心我的前途,你们玩弄我这个‘小宠物’毁了我的前途,还要故作大方,看,我对你多好?”
“哈哈哈哈,妈,这就是你的好丈夫,一边把我养废,一边向你邀功!”
纪斯年猛地坐起:“计童——”
他冷静,沉声:“我要对付你,根本不用这么复杂,这件事我确实没有考虑好,但这不是你曲解我用意的理由。”
仙歌却不屑于这种辩解的话:“好心办坏事,和坏心办好事,你是生意人,这两种结果更愿意接受哪个你心里有数吧?”
仙歌看向张莹华:“其实你心里都有数,你都明白,你只是不想关心而已。”
“被纪家三兄弟戏弄又怎么样,能够融入纪家就好,被冷待又怎么样,有我一口吃穿,前途毁了又怎么样,纪家有的是钱。”
“你只是自私,只想着自己而已。”
“嘶”,巴掌掠过空气的声音。
计童避开了。
“你就是这么想的我?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没有……”伸手想打计童的张莹华痴痴愣愣,像是呓语。
“童童,童童啊……”
张莹华拉住计童的袖子。
“妈妈从来不知道你会这么委屈,可,可他们都知道错了,你也在纪家长这么大了,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好?你不要怨了好不好?好不好?”
怎么会没有一点好。
她栖息的屋子,她吃的每一口饭,她上的全国最好的艺术学校,每一季的奢侈品,每一年的生日会,初到纪家时,纪昔玦送她的见面礼,十岁以后纪昔言每年准备的生辰礼和道歉礼,十八岁以后真正懂事长大的纪昔候那代表着愧疚和道歉的丰盛礼物,以及暗地里语气窘迫的“不许欺负我妹妹,欺负我妹妹我揍死他。”
可道歉了,就一定要接受吗?承受了恩泽,就一点都不能怨吗?
一开始不是她要进纪家的,她想跟着外公外婆的,不是她愿意的啊,她明明没得选,为什么让她像一开始就是自愿的一样,承担所有后果。
绝望。
明明不是我选的,却全是我的错。
计童缓缓拉开张莹华的手:“可我不要。”
她轻轻笑笑:“明明你自己过得也就那样,一直在粉饰太平,最后却逼着我结婚。”
张莹华被撇下来的手手骨发白:“可女人都是这样的,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哪个女人能没有丈夫!”
她又有了信心,仿佛从自己的话中获得了力量:“你只看到我过得不好,可你看看我现在……”
“我已经不关心你过得好不好了!”
计童打断:“我只想你别管我。”
“……你见过薛无桐吧,你应该知道薛无桐是怎样出色的一个男孩子,我说走了弯路才遇到合适的对象,你不用走弯路,妈妈就给你铺好了路,你只要照着走,就一定能过好。”
又绕回了原点。
一瞬窒息,计童浑身无力,随即她坚强起来:“我不喜欢,我不会和他在一起,我不会如你的愿,你说再多也好,和我无关,你尽管张罗,我不会答应——你想求他强制我改变主意?”
计童打量张莹华的神色,语气莫名平静道:“那你就等着收尸吧,我保证会死,不信你等着瞧。”
说完她准备转身离开。
“计童!”张莹华爆发了。
“我为什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早知有今天,我不如在你生下来的时候溺死你!”
计童:“那你自己也活不成了,你忘了吗,在我五岁那年,那个畜生一脚踢上你脖子的时候,是我冲上前抱住他的腿,那一脚差点要了我的命,至今底子都没补回来。”
张莹华脑中“轰”,为女儿提起这件事,也为女儿还记得这件事:“童童……”
她哀求:“……是妈妈不好,妈妈说错了话了,可是童童,妈妈真的是为你打算啊。”
“你不知道一个女人自己过日子有多苦,不知道没有男人就是会被欺负,你亲眼看到妈妈过了那么久苦日子,难道不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你一个女孩子,没有人护着可怎么办啊……”
张莹华愤怒的话计童无动于衷,真情流露的话却让计童眼眶一下子通红:“我愿意。”
既然我选了,我就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不管是好也罢坏也罢,不会后悔,哪怕后悔了,也不会抱怨。
这是她自己选的。
她出生没得选,长大没得选,前途没得选,至少婚姻,她要自己选,如果选不了婚姻,她选择死亡。
“那如果我死了呢?童童,妈妈在,你就永远有个家,哪怕没钱,哪怕穷到不行落魄到不行,你也可以说我还能撑着,我不孤独,可如果妈妈死了,这个世界上就你一个人了,你还能那么坚强?”
张莹华缓缓直立起身子:“我比你多活那么多年,我比你经历得多,我知道没了爸爸妈妈是怎样的感觉,到时候你身边没有老公,没有孩子,只剩孤零零一个人,你多可怜?”
见证过死亡,便会越发恐惧,父母尚在,尚有归处,父母不在,只剩前路。
没有了父母的依靠,有多少人会瞬间失去底气,彷徨向其他人汲取勇气?
仙歌:“我知道。”
“如果你走了,我就是一个人了,我会孤零零,别人觉得很可怜。”
“可这样,我就更不能结婚了。”
“我不能把失去母亲的痛苦留给下一代。”
“我承受过的痛苦,我绝对不要我的孩子在未来重演,所有的痛苦结束在我这一代。”
用新生命的诞生来抵抗死亡到来的恐惧,这大概是大部分老人心底潜藏的意志,但计童宁愿将对死亡的恐惧结束在自己身上。
没有继承,没有新生,就这样结束。
张莹华:“……”
她眼泪簌簌落下,她没想到,当年那个雪白雪白和一个小团子一样护着妈妈的小女孩,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是觉得自己过的不好,就想这样结束吗,童童?”一直没开口的纪昔玦开口道。
计童:“是。”
“我们就这么让你难受。”
计童:“是。”
“哪怕他们都知错了也是一样?”
“是。”
“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够融入我们家,成为我妹妹,成为纪家真正的女儿。”
计童:“不稀罕。”
“他们也是真的知错了。”
“知错了就要原谅吗?你杀了人说一句对不起警察能放过你,受害者能站起身对你说你道歉得真有诚意我原谅你了?”
纪昔玦闭了闭眼睛:“你是真的不想结婚,还是在向我们宣泄不满。”
计童:“不想结婚。”
纪昔玦:“我明白了。”
纪家彻底沉默了。
“我活了二十五年,从懂得思考起,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女人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依靠一个男人?我一直想,一直想,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只要我不想,我就可以不要,再好的东西我不喜欢我就可以拒绝,只要没有伤害到别人,别人无权置喙半句,哪怕是真的‘为我好’。”
“看似宠爱其实在养宠物,看似真诚其实只是没有威胁到地位,看似知错其实一直都在高高在上:我都道歉了你为什么不原谅我啊!”
“我为什么恐婚恐男,好奇吗?我告诉你们,都是因为你们啊,哈哈哈哈哈。”
计童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角泪花溢出:“我不孝吗?我叛逆吗?将我逐出家门吧,我求之不得很久了。”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计童向外走去,身后传来张莹华苍白的挽留声:“童童,妈妈真的是为你好……”
计童:“我知道啊妈妈。”
“可是你知道吗妈妈,我从来都不舍得伤害你半点,哪怕再难受,哪怕再难熬,我都一直忍着,忍着,可你……可你,你一点也不关心我伤不伤心,难不难受。”
“我一直想让你过得更好一点,更好一点。”
“可你,你甚至连我一句真心话都不耐烦听。”
“妈妈,我也是会痛的,你痛了我比你更痛,我痛了你不愿意看一眼。”
“妈妈,我们没有缘分,我不适合当你的女儿,我对不起你,你不应该生下我。”
“如果可以,如果有机会,我希望我从未出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