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胭考到首医大的当天,是陆柏良去接的她。
新生报到的时候,有很多学长来和她搭讪要帮忙拎行李。
阮胭笑眯眯地说:“不用不用,有人接啦。”
学长们笑:“学妹开玩笑,刚来的新生,哪里有人接呢。”
“没骗你们,真有,就在那儿呢。”阮胭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冲着远处的陆柏良直挥手。
陆柏良穿了件米白色的风衣,一八六的个子站在人群里相当显眼。
他几乎一走过来,周围的人都纷纷转过去看他。
“居然是陆师兄啊……”
几个学长面面相觑,得,这还真竞争不过人家。
陆柏良走过来,修长的手指覆在她的行李箱拉杆上,“宿舍在哪,我送你过去。”
阮胭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荷叶边的领子把脸衬得小小的,她笑着把宿舍楼号告诉他。
“西园二期?”陆柏良送她走过去,“你们楼下的蓝花楹很好看。”
“你还知道女生宿舍的蓝花楹啊?”阮胭抿着唇笑,“难不成你会送女生回去?”
“没有。”陆柏良温声说。
阮胭觉得心里的小辫子要翘到天上去了。
那天他们去吃了东门外的老火锅,火锅里白色雾气阵阵飘起来,陆柏良给她一样一样烫菜,她吃得一边喊辣,一边说:“真好啊,我真的真的真的来了。”
他静静地给她倒一杯冰镇酸梅汁。
他说:“来了就好。”
那天之后,他的生活习惯又和从前不一样了:晨跑,温书,做实验和坐诊。
以及帮这个小姑娘适应大学生活。
他不会过多干涉她的生活,她大概是只鸟,在他的指引下,从平水镇飞来了临江,但她应该有她自己的飞行轨迹。
因此,他只是每周和她见上两面,问她的生活和学习情况。
“室友们人都很好啊,她们都和我一样,有点懒,但是又会垂死挣扎在努力的边缘哈哈哈。”阮胭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会化作一双扇子,扑簌扑簌把眼里的笑意都盛着。
有次送她回去的时候,他猝不及防撞进那样一双眼里,心跳蓦地停了一下。
他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和这个小姑娘相处很舒适。
她是他在三峡遇上的一场特别的雨,她似乎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开始变得越来越好,他很开心她能走向别样的人生。
所以他很难对她疏远。
甚至会忍不住地想帮助她。他如约送她鱼,送她钢笔,送她字帖,带她去见程千山,希望能够让她未来的科研之路更顺遂一些。
就像陆文琢曾经深远地影响着他的一生一样,他也希望能带给她足够的裨益。
他以为这是帮助,后来才明白,这叫做“爱护”。
直到大一那年冬天的时候,阮胭没回平水镇,她留在学校实验室帮程千山和陆柏良,还有其他博士生打下手。
程千山虽然总是板着脸说她做事太跳脱了,让人不放心,只分配她去洗一洗试剂瓶什么的,却还是在实验室关门的时候,偷偷往她的书包里塞了一个大大的、用红纸封好的红包。
“哇,程老给了我一千!你有多少?”阮胭把红纸拆开,在回去的路上和陆柏良小声偷笑。
“阮胭,你知不知道,在公司里,有一样东西是绝对不能比对的。”他问她。
“什么?”
他淡淡开口:“工资条。”
“……”阮胭无语,片刻后才说:“你居然也会开玩笑了啊。”
陆柏良看着她,她的脸被冻得通红,临江雪垫得厚,她踩在雪里往回走,会发出沙沙的声音。他轻轻叹口气,从包里拿出另一样东西,递到她跟前,“不仅会开玩笑,还会开红包。”
阮胭怔住了。
“程老给了你压岁钱,我也给了你压岁钱,现在你就有两份了,开心吗。”
他记得的,她说过,父母去世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压岁钱了。
现在又有两份了,她应该能快乐起来吧。
“开心!”她果然笑了,脚踩在雪地里的沙沙声更加清晰了,她甚至忍不住偷偷拽住他的衣裳袖子,“陆柏良,超级超级谢谢你哇!”
“嗯,回去吧。”他拍拍她的肩膀,送她回去。
他们走在一起,天上又下起了小雪,有外卖员敲着电瓶车呼啦呼啦地窜过来,雪地路滑,他没来得及转弯,陆柏良手快,只有揽着她的肩往自己怀里带。
“抱歉抱歉,没撞到你女朋友吧。”
外卖员停下来,连连和他们道歉。
陆柏良听得愣在原地。
女朋友吗?
“如果没事我就跑单子了,实在是不好意思,真的急,赶时间……”外卖员很是歉意,但又耽搁不起,匆匆上了电车,压着雪呼呼往前开去。
陆柏良把阮胭松开。
“你的手好冷哦。”
阮胭还和他笑,仿佛没听到外卖员方才的称呼一样。
“刚刚你拉我的时候,碰到了我脖子,把我给冻得……”
陆柏良说:“抱歉。”
“我回去啦!”
她笑着和他挥手道别。
陆柏良送她回去,宿舍楼下的蓝花楹树光秃秃地叉着雪,她小小一个影子映在雪地里往回走。
陆柏良头一次想——伸手捉住那个影子。
要腊八的时候,周子绝和他聚会,他们去了疗养院看周思柔。
护工说:“她最近的情况还是没有见好,好在我们天天给她按摩,肌肉萎缩得还不是很厉害……”
陆柏良说:“好,谢谢你。”
他最近也和程千山聊起过周思柔,即使是程千山这种国内的神经大拿,也只能叹气说:“得看天意了。看再过几年国外这方面的研究有没有什么突破进展吧。”
周子绝替他妹妹耐心地擦着手,他对陆柏良说:“我要去拍一部矿难题材的片子,可能这一去,要么是一两年年才能回来,要么。”
周子绝说:“要么后面一直都回不来了。”
“什么意思?”
“危险啊。要下矿井的,那是玩命的……”
周子绝顿了顿,“如果我要是有什么事,你帮我照顾好她。”
“嗯。”
陆柏良没有劝周子绝危险就别去,他向来都是个执拗的人,谁也劝不动。
“我妹妹只有你和我了。”周子绝的父母这两年相继离开,两个人都得了严重的尘肺,走得很痛苦。
“放心,我答应过会等她醒过来的。”陆柏良说。
从医院里出来后,陆柏良就回了学校宿舍。
手机里阮胭给他发了“新年快乐”的祝福。
他也回她新年快乐。
想到白日里外卖员的那句女朋友,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周思柔,他心底平白升起一股怅然。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动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任何人。
他对人人都温和,其实不过是对人人都疏离。
童年里那样的经历,所有人都在嬉笑的年纪,只有他在学着沉默地忍受孤独、寂寞、苦难和贫穷。
他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他没有对任何人有过不同,即使是周思柔,他对她的特别,也是源于幼年的陪伴。所以他才敢在周思柔濒临垂危的时候,许下那样一个诺言。
他总觉得,他能等得起。没关系,他不会爱上谁的。
但是,现在为什么会这样的怅然若失。
*
开学后,陆柏良开始和阮胭有意识地保持距离。
他想,既然没可能,就不要耽误她。
阮胭可能也意识到了。
有整整两星期,她没有来和他说过话。
那两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原来习惯养成了,真的好难改过来。
陆柏良生日的前一天,程千山和其他的博士生给他庆生。庆生的地点在临江一家酒店。
往日里他们是不会来这种地方聚餐的,但程千山执意要来,说他论文是今年实验室发得最多的那一位,应该来庆祝一次。
陆柏良无奈应下。
一顿饭吃到最后,他偷偷找了借口出来,打算自己去前台结账。
却在转角的阴暗处,听见一个男人醉醺醺的声音:
“妹妹,给个联系方式又怎么样?”
“不好意思啊,我还要去工作。”
“妹妹,一个电话号码也不给吗。”
陆柏良抬头望过去,那个男人把一个女孩堵在墙角。昏暗的灯光下,是阮胭隐忍的脸。
“真的不行……”阮胭穿着酒店统一的白色旗袍制服,姣好的身段在灯下被勾勒得一清二楚。
“不给的话,我就去给你们领班说,我说你给我泼酒……”
陆柏良再也听不下去,他张开口,沉声道:“阮胭。”
两个人都看向他。男人的酒气还未消散:“你谁啊?”
陆柏良走过去,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隔开她和那个男人。
“滚。”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和人正面起冲突。
“你他妈……”
男人伸出手推了陆柏良一下,喝醉了没力气,推也推不动。他悻悻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没有陆柏良高,想了想,还是软趴趴地离开了。
等到那人离开后,陆柏良才松开她的手:“你怎么会来这里?”
阮胭抿着唇,不说话。
“嗯?”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了。
“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陆柏良问她。
他这句话一问完,她的眼泪就从眼眶里跑出来了。
“我缺钱。”
“你要去做什么?”他是知道的,阮胭经济上可能有些困难,但她申请了助学贷款,开学就拿了最高的新生奖学金,平时帮程千山做事,程千山也会给一些补助,按理来说,她是不会缺钱的。
阮胭有些倔强,在陆柏良温和的注视下,过了好久,她才开口:“也想送你一支万宝龙。”
陆柏良无言,沉默半晌,问她:“所以你这段时间就是一直在这里上班?”原来她不是因为感受到自己对她的疏远也疏远他。
莫名其妙,他竟然觉得心里的某根弦松了片刻。
“嗯,没课的时候我就来,这里的老板很好,平时从来没有遇到过刚刚那种情况的……”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已经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有些气,看到她这个样子又不忍心对她发了,只有无奈问她:“赚了多少钱了?”
“三千。”阮胭说得底气不足。
“三千啊。”陆柏良叹口气,看着她,“去把账和老板结了辞职好不好?”
阮胭不说话。
“我不是反对你做兼职,我也知道这家酒店是正规酒店。但是你换个角度想,从安全上来看,这样的事情肯定还会再发生,你能保证每次都全身而退吗?”
她的表情有片刻的动容。
“我们再把目光放长远一点,你每天一下课就要到这里上四个小时的班,你回去后休息的时间、温书的时间还剩多少呢,你想过吗?”
陆柏良说,“阮胭,我说过,大一很重要,要打好基础,最完美的地基,才能创造出最完美的高楼,你还记得吗?”
阮胭的表情彻底松动,她低下头:“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
“走吧,我陪你去和你们老板说。”
他伸手想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的肩安慰她,才发现她穿的是一层薄薄的旗袍。
触上去,就是暧昧。
于是,伸出去的手又只有收回。
“这段时间是我疏忽你了,抱歉,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没事没事……”
于是生活又恢复到了从前。
他每周检查她的字帖,监督她学习,在做科研时带她一把。
直到忽然有一天,他收到一条短信,阮胭约他去学校外的那条深巷子见面。
他想提醒她不安全,却又怕她真的固执地要去。
他如约前去,却没想到,她却告诉他,她知道了周思柔的存在,她在他的书桌玻璃板下,看到了周思柔的照片。
她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的心沉寂下来,最后选择坦然告诉她,把他和周思柔之间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她。
他说完后,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仰着头问他:“那你有没有可能和我在一起?”
她的眼神清亮,倔强的下巴抬起来,看着他,一定要寻求一个答案一样似的看着他。
最后的最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说出拒绝她的话了。
他想送她回去,她倔强地不愿意,只想一个人待着。
他离开以后,自然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以后,她会和另一个叫做沈劲的男人,产生长达一生的交集。
阮胭又有两周没有联系他。
而这一次,他再也不会产生怀疑,他知道她就是纯粹地在和他疏远。
清明节的时候,陆柏良去给陆文琢扫墓,他带了瓶黄酒过去。
墓碑是后来他被认回沈家后,沈家帮忙立的。
他沉默地把周围的杂草都修好,挂好纸幡,放好香烛。
最后的最后,他碰了碰陆文琢的墓碑,说:“我不想当个好人了,可不可以。”
清明雨纷纷,没有人回答他。
*
后来,这个问题,当他一个人在遥远的冰岛的时候,也曾经问过自己。
但是都没有答案。
有些选择,一旦做了,就是一生的事情。
他会有很多很多次遗憾,却不会后悔。
江羽迎是他在一次学术交流的时候认识的。
那年他都四十了。
江羽迎三十五,她曾经有过一个很相爱的爱人。
他们认识的时候,学术峰会上在激烈地批判鲸鱼的发声问题。
她坐在他的旁边,她用中文说了句:“太无聊了吧,写这个论文的人一定无聊透了顶,果然还是搞植物有意思。”
他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江羽迎同样讶异,没想到旁边坐着的真的是个中国人。
“台上的是我师姐,我跟她过来蹭饭来着,她说这个峰会每年准备的餐都特别好吃。”三十多岁的人了,却笑得一派纯真。
他淡淡颔首。
她问他:“你是做什么研究的啊?”
“鲸鱼发声。他们争论的那篇论文作者就是我。”
“……”
她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你就是bolianglu。”
后来的相识似乎十分顺利成章了。
她是个很热情的人,和她待在一起很舒适。
他们不会过多地过问彼此的过去,他知道她有过一个很爱很爱的爱人,在一次山洪中去世了。
而她也会在沈念来冰岛游玩的时候,给沈念买一堆的东西,她们相处得非常愉悦和友好。
他和江羽迎一直没有结婚。
江羽迎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她说:“我们当伴侣不好吗,在学术上我们互相帮助,一起前进;在生活上我们互为战友,始终扶持;在灵魂上,再也很难遇到如我们这般契合的彼此了。所以陆先生,为什么要用世俗的名义束缚我们?”
他笑着尊重这位女士的一切选择。
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共同走过人生的高峰与低谷,拿了很多很多的大奖,攻克了诸多生物学上的难题。只要一有采访,就会提到科研圈这对著名的伉俪。
陆柏良比江羽迎先离开。
他走的时候,七十八岁,没什么痛苦,就是想睡觉。
意识到不对劲后,江羽迎就和当地的政府就把他送进了高级病房。有记者致电采访他,问了很多问题,关于学术,关于生命,关于对后人的寄语。
最后一个问题是:“陆先生,您觉得您这一生过得如何?”
“无比地快乐、满足与充实。没有做过一件后悔的事,始终在追求着我所热爱的事物,我很满意。”
夜里冷,江羽迎守在他床边,和他一起聊天,她问他:“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他们都很冷静,做生物科学研究的,早就已经把生命的消逝研究得足够透彻,她不舍得,她眷恋,却也能做到坦然接受生死的打磨。
“有啊。”
“什么?我去帮你找找。”
“想要一串母校的蓝花楹,蓝蓝的,小小的,开在宿舍楼下。”
“真是漂亮极了。”m.w.com,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