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修了这么多所学校,是为了报答当年那位大善人的恩情?”
年轻的记者合上笔记本,睁着双大眼睛,笑吟吟问他。
面前的这位男子,已经年逾古稀,穿着普通的青布衫,身上的气质却沉稳如钟。如果不是接了主编派下来的采访,她提前看过资料,她可能会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帅老头而已。
“是啊,她帮了我很多,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
闻益阳说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兀自笑了下,薄唇抿起,金丝眼镜的一双眼睛苍老却有神。
“那您可以和我们聊一聊他吗?”
记者说话的时候,清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温和而有力。
这眼神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人。
“闻先生?”记者伸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两下。
他点点头,说:“可以。”
*
闻益阳出生在一个很困窘的家庭。
他出生的那年,他父亲五十岁。
因为他的母亲是个傻子。
在农村里,这其实并不是一件非常非常少见的情况。
因为大央村太穷了,外面的女人不会嫁进来,里面的女人都想嫁出去,光棍一多,男人们就被剩下来了。
闻益阳的父亲一直剩到了四十九岁,才等到村里一个傻子的老妈松口,把半疯半癫的女儿嫁给了闻益阳的父亲。
他出生那年,他母亲二十五岁,他父亲五十岁。
实在是畸形。
他对他的母亲没什么印象。
据村里的人说,他母亲在生下他之后,疯病偶然间的好了,好了以后,看着床上的儿子,以及五十岁的头发半白的丈夫,她实在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连夜跑出了大央村。
闻益阳是他父亲拉扯大的,大央村里没有幼儿园,他三岁的时候就会背着背篓去山上挖红薯了。
他一直拖到九岁才开始上小学一年级。
原因之一是他的父亲没有上学的概念,他也没读过书,总觉得那玩意儿没用;原因之二是家里实在没钱继续供养他了。
后来义务教育轰轰烈烈推广开来,村委会做思想工作做到老闻家。闻益阳的父亲才松口送他去学校。
他成了班里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
“欸,你太高了,容易挡住其他小朋友,坐最后一排吧。”
这是老师经常对他说的话。
他话不多,不像其他一年级的小孩一样多动话多。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用手指在桌上比划。
老师下课后问他:“你在桌上划些什么?”
“算题。”
他们在学基础的加减法。
老师:“怎么不在纸上算?”
闻益阳抿着唇,很珍惜地看了眼桌上的草稿本,他摇摇头说:“舍不得用。”
老师一时默然。
下课后,老师把他叫去办公室,拍着他的背,递给他一摞本子和笔,“以后不够就来找老师。”
小小的少年沉默着点头。
他抬头的瞬间,偶然瞥到她旁边批改的作业本,他说:“老师,那道题你阅错了。”
老师垂眼看下去,那是一道乘法题,她因为批阅得过快,刚好把学生的答案阅错了。
老师不可思议道:“你会看二年级的乘法题?”
他点点头,“窗户对面是二年级的教室,我能听得懂。”
老师哑然,原来这个总是沉默着坐在最后一排望着窗外的少年是在听课。
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二年级的数学试卷:“来,你做一下。”
闻益阳接过来,用铅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上面写。他写得很慢,字也算不上好看,甚至连握笔的姿势都很生疏。因为他没有读过幼儿园,也没有怎么握过笔。
老师就坐在旁边,看他一个一个写出正确的答案,最后,她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惊叹,渐渐变为沉默。
那之后的第三天,闻益阳又被带到了校长办公室,老校长又拿了两套试卷给他做。
他还是沉默着做完了。
最后,老校长说:“去二年级的班里念吧,已经够了。”
闻益阳背着书包走进教室。
即使跳了一级,他还是班里年龄最大的那个。
二年级的孩子,已经有了初步的虚荣心。他一走进教室,就有人捂着嘴笑:“他的鞋子,怎么好像有洞。”
他局促地往后缩了一下,默默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闻益阳变得话更加少了。
他安安稳稳跟着老师上到三年级下册的时候,他再次走进校长办公室。
这次是他主动的,他跟老校长说:“我想去五年级。”
“把四年级也跳过?”老校长推了推老花镜,看着他。
“嗯嗯。您可以给我出题。”
老校长拿他没办法,又出了套卷子给他。他这次握着铅笔头,写得又快又工整,小小少年的脸上已经有了“笃定”这种神情。
最后,校长说:“可以了,去吧。”
他十岁,用尽全力,才终于可以赶上所谓同龄人的脚步。
小学毕业的时候,他父亲喝了酒,去帮人看鱼塘,结果一头栽了进去,就再也没有起得来。
他父亲的墓是村长和他一起挖的。结束后,村长问他:“打工还是读书?”
少年人坚毅的下巴初具模型,他毫不犹豫地说:“读书。”
村长说:“好,我去帮你找镇委会要补助!”
就这样,闻益阳去了镇上念初中,他自己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走很远很远的路。
长长的高高的月亮,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初中毕业后,市里的中学给他发了通知书。
原本镇上的高中校长,有些踌躇地开口:“小闻,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是你要不要考虑留在本校高中部,我们学校师资力量虽然比不上市一中,但是我们肯定会把所有的资源都放在……”
“好。”没等校长说完,他就答应得过分干脆和果断。
于是他留在了镇中学。
说是一个镇,其实跟一个村差不多,这所高中修在山前,几乎是周围十里八乡所有孩子的全部盼头了。
闻益阳留在这里念书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学校给的奖学金足够多;二是市里的生活费对他来说太高,他负担不起。
于是他又继续了从前的日子。
不同的是,修在乡下的高中有宿舍,他可以住校。
“好好读书,我们会帮你申请社会捐助的。”校长安慰他说。
校长没有骗他,那一年,他们的学校里,真的来了一位女菩萨——
女菩萨的名字叫阮胭。
她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头上戴着一顶米白色的编织帽子,帽檐下是她扑簌扑簌的大眼睛,脖颈上裸露出的肌肤在日光下白得像瓷。
他听到旁边平日里嗓门最大的那个女同学,红着脸、压低了声音说:“她好漂亮。”
阮胭是被一辆卡车送来的,车上装着好几十台电脑。
那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东西。
他甚至连开机都不知道怎么开。
是阮胭走过来对他说:“没关系,我教你啊。”
她不知道她走过来的时候,俯身在他周围的时候,好闻的香气送过来,他的心跳得有多快,有多紧张。
然而更紧张的是,那天晚上,她要去他家家访。
“山里滑,小阮要小心一点。”随行的周老师提醒她。
“好。”她说话里带着些疏离。
周老师很会活跃气氛,他不住地问她:“小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还在上学呢,我在电影学院读大二。”
周老师在心底咂舌,拍电影电视剧这么赚钱吗,还是个学生就可以给他们捐这么大一笔款了。
闻益阳不关心这些,他只是在想,怪不得,这么好看的女生,的确该去拍戏,让更多的人看到她。
阮胭虽然答得利落,偏偏还真的差点摔了几个大跟头。
周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她扶不住阮胭。
闻益阳去草丛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勉强充当拐杖的木棍,地给阮胭,“你可以自己拿去。拄着它走就好了。”
阮胭接过来,唇角难得的附上了丝笑意,她对他说:“谢谢你。”
然而笑意凝固是在他们遇上那条长长的翻涌奔腾的水流。
他注意到了,她一看到那条翻涌的河流,脸色就会发白,甚至不敢碰水……
“小闻,你背一下阮姐过河吧。”
闻益阳猛地抬头,看向说话的周老师。
周老师还在解释:“我力气小,完全背不起闻小姐。”
最后还是闻益阳站到了阮胭跟前,直接半蹲在她面前,等待她随时准备好趴上来。
但他那时还年轻,不知道这一背,就是一辈子。
“坐稳了,姐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