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嫔其人,纯。
当然不是真纯——深宫中纯真无邪,只怕见不到翌日太阳。
“纯”是说她气质纯白,眸如小鹿,湿漉漉水汪汪的,总是楚楚无辜。
谢重姒前世刚回宫,没见过这阵仗,狠狠栽过几次跟头。
戚贵妃虚虚抓着谢重姒手的,不由收紧。谢重姒感觉到了,心里叹了口气。
江南一带,氏族盘踞,皇权削弱。
而莲嫔来自漓江秦氏,为氏族之首。
父皇这十几年来扶持朝堂世家,以对抗氏族,但成效不大。
氏族该霸道的还是霸道。
秦云杉甚至都不是秦氏大房所出,而是三房嫡女,都能得封号,敢在宫里肆无忌惮——
披着单纯良善的皮囊,张牙舞爪。
别的不说,兰妃那个十月夭折的女儿,就是她的手笔。
“唔,你要是身子乏了,不想见,我替你出去打发她?”戚贵妃不太想让谢重姒这么早接触莲嫔,“舟车劳顿,再走了这么大上午,是该累了。”
谢重姒不动声色:“尚好,不累。莲嫔她怎么说也是父皇妃子,论辈排粉,在我之上。长辈上门看望,凭礼凭节,都要迎接的。”
戚贵妃倒是有些惊讶,没想到谢重姒想得这么全,欣慰之余,又有些可惜。
小殿下这三年若是留在京中,该是更好的光景。
等了片刻,谢重姒都未见到秦云杉进来,果断对叶竹道:“叶竹,去请莲嫔娘娘入内。”
以前秦云杉也搞过这种小手段,故意让人通报,然后在外等着。
都率先通报了,主人家也不会想立刻去请,过了会儿,见到人迟迟不到,才差人去问怎么回事。
秦云杉就无辜地眨眼,道:“……这不是在等您允许吗?没事,臣妾也就等了半个时辰,脚不疼的。”
这招秦云杉不常用,明目张胆坑人使的。
特别是本来就暴脾气的人,秦云杉更能在对方咄咄逼人下,被衬得可怜兮兮。
但很不巧,谢重姒中过招。
印象深刻。
叶竹很快就领着秦云杉进了未央宫。
清晨太极殿嫔妃皇子太多,谢重姒没细看这位莲嫔,此时一见,乐了。
秦云杉仍旧是她印象里的样儿,白衣白裙,不似其余妃嫔用口脂、涂丹蔻,看着是素面朝天,实则妆容细腻,单说腮边胭脂,她都是沾了色泽极淡的粉末涂抹百来次。
……唔,反正父皇肯定是分辨不出的。
而秦云杉没料到戚贵妃在未央宫一两个时辰还没离开,心想:“来的不是时候。”
她就说怎么被人请进来了。
感情有人支招呢。
秦云杉刚想盈盈跪拜,就听到谢重姒道:“莲嫔娘娘好。叶竹,愣着干什么呢,快扶着娘娘坐下。”
等秦云杉被摁在太师椅上,她环顾,发现谢重姒和戚贵妃都还站着,特别是谢重姒,眨巴着眼,细着嗓子道:“是儿臣不懂事,让娘娘在殿外等这么久,娘娘脚不疼吧?歇息会儿,这就让人奉茶。”
秦云杉愣神:“…………”
这……走向……不对啊?
她得到消息,这位小殿下最嚣张跋扈不过。
此时,谢重姒不应当横眉一竖,不喜父皇的嫔妃,任由她跪拜行礼都不赏一眼吗?
怎么……
秦云杉一个激灵,方才谢重姒是不是还自称了句“儿臣”?
她一个嫔位,万万担不起嫡公主这么对待。
秦云杉示弱从没输过,还是第一次吃到枚阴阳怪气的软钉子,但少女脸上神情实在是过于自然。
秦云杉只能眯了眯眸,果断起身道:“这不是看殿下回来了么,来殿下眼前讨个眼缘。之前臣妾也从未见过您,不知殿下喜好,就带来了补品一二,还望殿下莫嫌弃。”
说着,她身后的捧着托盘的太监前进几步,恭敬地让谢重姒查验。
人参鹿茸、海参燕窝,甚至还有虫草阿胶,盛在红丝绒中。
总之品种丰富,下了血本。
秦氏一族有钱,毕竟是横霸南方的氏族之首,族中子弟为地方官的颇多,从商的也不少。
庄子遍是,生意兴隆,更是与域外有海运往来。
谢重姒瞄了眼,虽然对秦云杉来说不算什么,但的确都是好东西,便笑眯眯地道:“那就多些娘娘啦,真是费心了。叶竹,好生收起来,别辜负了娘娘一番心意。”
然后又道:“让您如此破费,着实过意不去。这样吧,昔日有齐国上匠造了一奁宝钗金佩,儿臣很喜,可惜戴不出味道来。今日见娘娘风姿绰约,理应般配,献给娘娘,还望娘娘莫要嫌弃。”
秦云杉:“……”
这熟悉的句式语气让她一时有些懵,还想开口说什么,就听到谢重姒道:“戚姨,我有些乏了。就不留你们啦,你们正好做个伴回去,我歇息会儿,待会去找父皇。”
语气远近亲疏有别,秦云杉脸登时发白,都没来得及阻止端来金灿饰品佩物的叶竹,只能眼睁睁看着未央宫婢女撤了她送来的补品,换来明显更为贵重的赠礼。
这……不是她想要的啊!
她缺这点儿首饰吗?!
“莲嫔,走罢,咱俩莫叨扰尔玉了。”戚贵妃终于开口了,淡淡地对秦云杉道,又拍了拍谢重姒的手,柔声道,“那我先走了,有空来栖霞宫坐坐。”
然后率先踏步而出。
秦云杉只得咬牙跟上,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等两人走后,谢重姒心情不错。
她本就饰品一箩筐,有的半辈子都用不到,正好送给秦云杉。
装装场面。
秦云杉穿衣打扮风格清汤寡水,不可能真敢把她赠的那些金钗银饰,挂在身上。
刻有皇家烙印的东西,也不可能卖出去换钱。
只可能赠送给别人,或是打赏用途。
那她更能顺便知道,秦云杉同哪些人有交集了。
总之,这些饰品,对秦云杉来说,百无一用,只能添堵,还抹去了她奉上的这些补品的昂贵价值。
反正秦云杉如鲠在喉,谢重姒就开心。
上辈子,氏族在秦家带领下,盘踞一方,鱼肉百姓。
更是明中暗里,没少给朝堂带来动乱呢。
慢慢来。
谢重姒不知想到了什么,杏眸带笑意,弯了弯眼。
反正这辈子才刚开始,来日方长——
她总能把这些痼疾顽瘤,一个个拔除。
春初的阳光明媚,莺雀已上树梢,啼鸣婉转。
谢重姒看了眼日晷,心道:也该下朝了。
皇兄被赐了太子府,平时,除非父皇留他,不会待在宫内。
但今日她回来,怕是会在宫里头一块吃顿饭。
果然,过了会儿,就见到谢策道身边的首领太监蒋明带人通传:“哎!奴才见过尔玉殿下!殿下万安。奴才是陛下身侧侍候着的,陛下着奴才来请殿下去太极殿午膳。另外,这是陛下命太医院挑选的补品,和尚衣坊新进的锦绣织样,不知殿下喜欢什么样式,就各样都领了几匹过来……”
随着来的宫人不少,都捧盘拖盒,蒋明仍在介绍着,谢重姒耐心听,等他说完,才笑道:“辛苦公公跑一趟了。”
倒是有意思。
秦云杉的赠礼刚送,父皇的赐品就来了。
蒋明乐呵呵的:“不辛苦不辛苦。”
他将消息带到,将赏赐一放,就离开了。
而谢重姒收拾一番,换了身便装,也就来到太极殿。
叶竹同她还有些生疏,谢重姒刻意亲近,唠嗑了会儿。
这小妮子是北漠人,北漠游牧多,谢重姒便同她聊聊苍鹰烈马、隐没雪原之下夏日会显露的草木根系,还有篝火晚宴。
还没到太极殿呢,就熟了起来。
谢治已经在太极殿等着了。
谢策道还同几个老臣有事商讨,见他又坐不太住,就打发他来见小妹。
听到外头脚步声,谢治当即双眼一亮。
蒋明侯在外头,见谢重姒到了,笑呵呵地躬身道:“殿下,太子在里头呢。”
“哥。”太极殿是帝王批奏折的起居所,装饰华贵,但整体厚重,也没珠帘隔幕,谢重姒直接入内,喊了谢治一嗓子。
谢治比谢重姒年长三岁。比之谢重姒似父,谢治则肖母,眉眼极阴柔细腻,甚至有种雌雄莫辩的妖冶气。
前世没少因此被编排。
后来,谢治只能总端着太子架子,好显得威严庄重。
谢治瞥见小妹来了,立刻起身,不假思索走到谢重姒面前,做了今儿早晨就想做的事——
将谢重姒抱起,掂了掂,然后道:“嗯,还是太轻了。”
谢重姒:“……”
谢重姒如今虽披着十五岁的皮囊,内里的魂魄却经过风雨摧折,走了一世。
就有点觉得……她哥有点幼稚。
等谢策道赶来,午膳上,谢重姒若无其事地提了一嘴禁军统领的事后,谢重姒这感觉更明显了。
谢策道眉头一皱:“嗯?肖扬不知么?”
肖扬是禁军统领的名字。
“对呀。”谢重姒点头,“他似是诧异,惊疑清晨时段有皇嗣归来。虽说也是职责所在吧,消息有人通报疏忽了,也不关他事儿,但……态度还是让我不大舒服。所以儿臣把父皇赐的金牌甩他脸上了。”
谢策道哈哈笑道:“不错不错,重重怎么样都不会吃亏。这事,治儿你去查查。”
谢治微愣:“啊?这事宫人哪里出了差错,让蒋明去捋不更好?宫里,儿臣未必有他熟悉。”
谢策道无奈叹了口气,道:“重重刚回宫,就来了这么一出,自然是有人不安分。你先试着探查一二吧,不一定能查出。”
谢重姒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和皇兄,自小受宠,儿幼时,有父母护着,顺遂长大。
后来,母后身死,父皇也有诸多朝政平衡周旋,才开始试着教导放养。
但他俩学得多少有些磕磕绊绊的。
上辈子她怎样,她有些不记得了,但见皇兄这副有些不开窍的样子……
她在宫斗之中,八成也是被打的那个。
不过这次有她在,皇兄肯定能顺畅走下去。
想到那个倒在血泊之中的明黄色身影,谢重姒心头微痛。那时,谢治胸膛被刺,已然喘不过气,只能唇齿微张。
说的是:“重重,莫哭。”
往日的伤痕被新来的岁月逐渐掩盖,等春日又稍微盛一些,柳树由嫩绿改为浓绿,谢重姒在宫里闷不下去了。
这日,谢重姒见风光甚好,暖阳明媚,也不冷,就披了件外氅,对叶竹道:“小叶子,带你去跑马场跑马。”
叶竹劝不动她。
这一个多月来,她可是见识到这小殿下主意有多正。她打定了主意的事儿,陛下都说不了。
“……殿下,您会骑马?”
“当然。”谢重姒扬头笑道,“鬼谷群山环绕,地处高原谷地,里头草长莺飞的季节里,很多人跑马相赛。我也捡了点皮毛学……咦?戚兄的马么?”
守拙园为皇家圈兽地,珍奇兽类不少,也有朝臣和贵族,会将自家的烈马或是猛兽寄放于此。谢重姒那匹火红的西域汗血宝马,也在此处。
不为别的,只为这附近草场广阔,适合养育。
戚文澜是个不安分的,偶尔会被他爹带去边关镇守杀敌,算是历练。但更多时候,都在京城,各处乱逛。
这守拙园也的确是他喜欢逛的地方。
不过嘛……宣珏不会来。
宣珏骑射|精湛,不过喜静。十五六岁的宣珏,会去墨韵楼下棋,会去寒山寺问道,会临江抚琴,但绝对不会来守拙园骑猎跑马。
谢重姒这一个月,居在宫内。
一是料峭春寒,她畏寒,不敢外出。二是她避开一切宣珏可能出现场所,因此也不太想去京中转悠。
但她还挺想见戚文澜一面的。
这倒是正好了。
正想着,就听到戚文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新来了三只苍鹰,奇怪,长得挺像谢重姒以前驯的啊,她回来了不成?怎么没和我说声。”
戚文澜灰黑箭袖短袍,干净利落,逐渐褪去少年稚气的侧脸俊秀挺拔,他摸摸下巴,对身旁道:“哦对你应该不知道她,是先皇后嫡女,目前在京外安养。我替陛下送过几次书信,见过她养的鹰们。”
来了?
谢重姒侧耳,转身抬眸,回望过去。
不望不要紧,一看,谢重姒僵在原地。
戚文澜还是那带着点痞气的吊儿郎当样,身侧,跟着个和他身量相当的青年,白衣长袖,束发博冠,远眉深目,极清润的眸里带了笑意,只一站在那,就有种风光霁月、春色缱绻感。
他颔首,轻声同戚文澜说了句什么。
谢重姒:“……”
要完。
宣珏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