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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上)(1 / 1)

第七章卖油郎独占花魁(上)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

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

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

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

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

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

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

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补贴,就当十分。

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

这叫做帮衬。

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

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

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侧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

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

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

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

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做汴国夫人。

莲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变做了白玉堂。

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

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

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勔之徒,大兴苑圃,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

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

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

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

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

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

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

七岁上,送在村中学读书,日诵千言。

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

曾有《闺情》一绝为人传诵,诗云:“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

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

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

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

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

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万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

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

他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

沿路放起一把火来。

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

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

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旁古墓之中过了一夜。

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

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

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

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

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

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

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

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无巧不成话。

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

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

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

卜乔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

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

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若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

‘许我厚谢。

“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

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

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

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

瑶琴依允。

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

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

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

遂趁船到润州。

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

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

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

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

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愿,不要性急。”

在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

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

再来领你。”

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

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

瑶琴既来之,则安之。

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

九妈道:“那个卜大叔?”

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

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

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

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

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

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

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

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

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

九妈劝解,良久方止。

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

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

弄出天大的名声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

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小娘子,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

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

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待,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

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

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

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

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

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

到十五岁谓之摘花。

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家以为过时。

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只《桂枝儿》来: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

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

来劝女儿接客。

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生时,方才使得!”

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

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

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

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

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

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

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

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兼人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沫送将进去,比及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够了。

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繇他轻薄了一回。

直待绿暗红飞,方始雨收云散。

正是: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

自怜红颜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

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

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我去也!”

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

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

只有金二员外清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

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

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

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

踌躇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

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

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

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

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

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

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

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

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旁坐相陪。

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

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

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

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

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

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

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道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

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

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

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

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

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

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

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

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人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

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

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地?”

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

美娘道:“行径便怎的?”

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

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

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

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

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

刘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

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

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

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

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

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

却不把千金身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

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

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七级浮屠,若要我倚门献笑,宁甘一死,决不情愿。”

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

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

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

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

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

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

一个愿讨,一个愿嫁。

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

这个谓之真从良。

怎么叫做假从良?

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

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

又有一等痴心的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

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

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

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

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的题目。

这个谓之假从良。

如何叫做苦从良?

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

妈儿惧祸,已自许了。

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泪而行。

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

这个谓之苦从良。

如何叫做乐从良?

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

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

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

如何叫趁好的从良?

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

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

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负债太多,将为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

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

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如何叫做了从良?

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

这个谓之了从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

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

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丁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

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

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

刘四妈道:“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

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

刘四妈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

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

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

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

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

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

你如今一下客也不接,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

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

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

依着老身愚见,还是偏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

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

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没了你。

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

过了十年五载,遇上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

可不两得其便?”

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

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

说罢,起身。

王九妈伏在楼门之外,一句句听得的。

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

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

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一块硬铁看看熔做热汁。

你如今快快寻个覆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

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

王九妈连连称谢。

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

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

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

好个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才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

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

覆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

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

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

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

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

却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上天竺去做香火。

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

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

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

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

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

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

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

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

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

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

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

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

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

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

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

朱十者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

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繇他去罢!”

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

寒更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

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老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

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

连走几日,全没消自。

没奈何,只得放下。

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

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

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

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

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

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宽些,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

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

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

倘若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

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大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

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

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此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

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

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

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

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

正是: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

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

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

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萧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

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

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

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

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

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

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丫环,倚门闲看。

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

那丫环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

秦重方才听见,回言道:“没有油了。

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

那丫环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

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

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

那妈妈与丫环进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

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

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

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什么人?”

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环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会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

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包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

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

丫环小厮,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

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

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

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

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上轿,是什么人?

"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

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

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过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娟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若得这等美人搂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

“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

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

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

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

“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

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

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

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

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

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

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

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

秦重识得声音,叫声:“王妈妈!”

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

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

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

秦重应诺,挑担而出。

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

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

我且挑担去问他。

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

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

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

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

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

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

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

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

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头。

日积月累,有了这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

"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

“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

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

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

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

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码。

秦重尽包而兑。

一厘不多,一厘不少。

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

“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

“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

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

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

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

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

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

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齐楚,往那里去贵干?”

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

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

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

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

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

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

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

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内里唤茶。

少顷,丫环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

格格低了头只是笑。

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

丫环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

秦重道:“没有别话。

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

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

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

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

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

不知你中意那一位?”

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

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

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

秦重把头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

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

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

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着。”

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

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

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

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而行。”

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

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

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

秦重道:“但凭妈妈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

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

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合。

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请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

你且到大后日来看。

还有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

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

再来时,换件绸锻衣服,教这些丫环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

秦重道:“小可一理会得。”

说罢,作别出门。

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

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

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

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

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

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

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

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倒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

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

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

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

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

进得门时。

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

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

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

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

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

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

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主张!”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

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

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

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

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

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

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

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

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

却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

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

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

九妈道:“这一厘么?

正主儿还不在家。”

秦重道:“可回来么?”

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

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

秦重道:“烦妈妈引路。”

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

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

左一间是丫环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诞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

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

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

今夜尽我受用。

十两一夜,也不为多!”

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少顷之间,丫环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

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

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

吃了一会,便推不饮。

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

丫环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

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

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

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

秦重又添了半碗,丫环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

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

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玉人何处贪欢耍?

等得情郎望眼穿!常言道:“等人心急。”

秦重不见婊子回家,好生气闷。

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活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

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环先来报了。

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而立。

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

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

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

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

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

转身便走。

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

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

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

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

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

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

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

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

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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